许学军睡觉的地方,虽然在杂乱工坊的里屋,但收拾的还算整洁。
这里大概有30个平方左右,除了一张床和生活用品,大部分空间都被巨大的书柜占据,每个书柜都有五层以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
《现代机械设计手册》、《齿轮传动与控制》、《电工、电路、电力》、《信号与系统》、《工程控制论》
这些都是因为书本较厚、书脊够宽,能清晰分辨出来,那些薄一些的无法看清,但密密麻麻。
翟达心说这老头涉猎还挺广泛。
他知道许学军“手艺”不错,毕竟是能手搓家电的人,但依旧没将对其在心中的定位拉的太高。
这样的空间,出现在沈睿身上才叫合理,而不该出现在一个骑着三轮车到处收废旧,然后自己做东西卖的老头身上。
许学军在角落里翻找片刻,领出来一个空的油漆桶,里面堆着一些杂物,大体是些小工具,刷子、尺子之类的
之前帮“乌托邦”搞轻装修的时候,让范俊伟买了一些工具,现在活干完了还给翟达。
翟达接过空桶,注意力却不在桶上,而是好奇道:“这些书都是你看的?”
许学军无所谓的点点头,就把翟达往外赶。
“没想到你还挺有文化的呀。”
许学军关了里屋的门,习惯性的嘴臭:“怎么了?就许你们这样四体不勤的学生有文化?不许我这样的劳动人民有文化?”
他知道翟达惦记自己的东西,下意识看向工作台,不过这次翟达没有再去拉抽屉。
嘴上说道:“况且我这不叫文化,这叫知识!文化只是知识的一部分,行了,走吧走吧,我要睡觉了。”
许老头日常赶人,翟达已经习惯了,半推半就的往外走。
却听到许学军自言自语道:“知识分子劳动化、劳动人民知识化知识不分农工商,都需要!不然种地都种不好”
一只脚迈出去的翟达顿了一下。
许学军拎着暖水壶,似乎是正准备进入睡觉流程了,见翟达站定催促道:“咋了?又想打我怀表的主意?”
翟达挑了挑眉:“没,只是这句话在别的地方见过。”
“哪句?”
“知识分子劳动化、劳动人民知识化。”
许学军一愣,居然还有点惊喜:“你小子还听过这?学校老师现在也这么教么?”
翟达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在我外公的笔记本上,当时觉得挺有道理的,印象深刻。”
“切我还以为学校老师现在觉悟这么高呢”
“唰”的一声,卷闸门被顺畅的关上,许学军的小店又变成了关闭状态。
这条寂静的街,最后一点光火也消失了。
翟达看向卢薇,摊了摊手:“走吧,回家睡觉”
“唰”的一声。
卷闸门又被打开了,吓了翟达一跳。
许学军神色有点奇怪,问的问题更奇怪。
“你外公什么笔记?”
“呃金工笔记?我外公以前毛纺厂的。”
“他叫什么名字?”
“于立华”
许学军脑子空白了片刻仿佛感觉到了巨大的荒谬。
————
三十八年前1970年
“师傅,厂里的进修名额不是已经没了么?你怎么这么大能量?”
高挺清瘦,面容方正的中年人摇摇头:“这个名额不是厂里的,是我找了朋友争取到的,其实你的水平现在还差得远,但出去见见世面也好,省的总以为自己最厉害。”
中年人面前是一个带着稚嫩的小伙子,也就十七八岁,但已经是毛纺厂首屈一指的技术能手,闻言嬉皮笑脸:“我肯定不是最厉害的,师傅第一我第二呗,去津门进修,有补贴不?那可是大城市!”
中年人叹了一口气:“有一天九毛,住宿那边厂子会安排。”
“呦呵!九毛?那不是天天吃肉?”
“吃肉随你但绝对别再喝酒了,你要是想回来后评工程师,酒没一点好处,会影响你的手艺。”
小伙子嬉皮笑脸:“我咋听人说,毛子的工程师都是一边喝酒一边干活”
“滚。”
中年人抬脚欲踢,小伙子拔腿就跑。
可刚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师傅,等我回来了,是不是就能叫你‘师父’了?”
后一个‘fu’更重。
从小没爹娘的他,对这个称呼似乎有着格外的执着,隔三差五就提一次。
中年人却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搞那一套太麻烦”
“我们是‘同志’,你是‘小同志’,我是‘老同志’,如此就好”
————
许学军感觉浑身僵硬,甚至有点微微颤抖。
那种回忆就在身边,却见目不识的荒谬感。
“你外公是于立华怎么会呢你外公不该和我差不多岁数”
“对了对了他快40岁才有的孩子对上了对上了你妈妈叫于晓丽对么”
翟达也颇为惊异:“对啊,你认识我外公?”
许学军嘴唇抿了半天,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最后一拍大腿:“你怎么不姓于呢!你要是姓于我早认出来了”
盯着翟达的脸半晌:“是有点像是有点像就是于师傅没这么油”
翟达:
人无语的时候是会笑一下的。
这TM叫帅!
许学军下意识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但捏烟的手抖得厉害。
这种幅度早就超过了正常情况,翟达心想应该是太激动造成的。
“你以前也是毛纺厂的?”
许学军砸吧了一口烟,勉强稳定了情绪,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几十年前了,还没你的时候,不,我刚入厂的时候,你妈妈都还是个小女娃。”
翟达捕捉到了盲点:“刚才你是因为笔记上的话反应过来的,是不是说我外公的笔记在你这?当时有四本,你有几本?”
许学军点点头道:“呼是有四本来着,我只捞回来三本,还有一本我以为永远遗失了呢。”
翟达眼底放光,三本都在许学军这?这不就集齐了?!
他一点线索都没有,这是最好的情况,否则东一本西一本的
“许师傅,你那三本”
“你那一本给我吧,刚好凑个整齐,我可以买,你开个价,高价!”
翟达:???
你知道说的都是我的词么?
“不不不,你搞反了,是你那三本给我,我高价。”
许学军摇摇头:“你要来干什么?你懂金工么?你会车铣刨磨钳、钣铆冲焊铸么?给你纯粹是浪费。”
翟达:“那些笔记都有20年,里面的技术应该已经过时了吧?你难道拿了是要学习?”
“你不懂,有些东西,是不会因为人类技术进步就被扫进垃圾堆的。”
“比如?”
许学军看向了翟达的两臂:“双手。”
翟达长叹一口气:“那是我外公的遗物,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不可能卖掉或者送给你,咱俩这样僵着没意思。”
“至于我不会金工这件事,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我打算学习金工技术对么?当时你不愿意教我,现在呢?我想学会外公的笔记,也想掌握一些基础技能。”
自那次打磨【硬汉刮胡刀】后他就很清楚,系统给予了他对装备进行改造的可能,但想要运用却需要一定技能,而不是瞎鸡脖敲打破坏。
他已经和许学军提过许多次了,哪怕没有外公的渊源,他也觉得许学军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的教婄中心也开始营业了,往后我基本每天都泡在这里,刚好适合学习。”
许学军沉默片刻,也不知道脑子里想着什么。
良久后,从一旁工作台上拿出一根铅笔,递给翟达。
翟达不明所以,心说总不会这老头都这场面了,给自己一根铅笔想嘲讽自己是2B吧?
许学军指了指半开半掩白色的卷闸门:“划直线。”
“就在这卷闸门上竖着画,尽你可能得画直,不能断。”
翟达深吸一口气,但也明白这似乎是打破僵局的关键。
走到卷闸门前,翟达意识到这很难。
首先就是卷闸门是垂直于地面的,和人的书写习惯恰恰相反,大部分人会很不舒服,手腕必须折到近90°。
其次,卷闸门本身就不平整,一棱一棱的,横截面如同长城石砖似的,而且转折处是圆角。
最重要的是,这卷闸门铁皮很薄还是悬着的,当你施加力的时候,它会发生形变,晃晃悠悠。
三样加起来,歪七扭八是必然的,除非专项训练过但应该没人会这么无聊。
所以初次去做,体现的就是某种天赋。
翟达所拥有的天赋。
在许学军震惊的目光中,翟达稳稳的、恒速的、流畅的画下了一条看似简简单单的直线。
翻越了卷闸门的铁棱,划过了转折处的圆角,那条直线毫无偏颇,好似机械打印上去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