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琩今年二十三岁,却已经跟自己最美好的岁月说拜拜了。
从今往后,他将困于皇宫这座囚笼之中,被国事这道枷锁紧紧捆绑,身不由己,这样的日子,真的无法形容。
也就半年时间,李琩就已经疲态尽显,可见皇帝这个职业,真不是人干的,除非当个昏君。
但是当昏君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代价很可能是国破家亡。
做一个合格的皇帝,需要极大的自制力,李琩每天清晨睁开眼,都在提醒自己,要以最好的状态来处理国事,等到大唐重回正轨,早点让儿子接手,自己当个太上皇,就可以逍遥自在了。
可是距离儿子成年,还特么早着呢。
好在基哥死的早,一切都还可以慢慢来。
薛和霑等人在朝堂上与大臣们僵持了一个月,总算是有点眉目了,因为大臣们也看出皇帝非常坚持,再不妥协,恐怕要跟你玩手段了。
所以渐渐的,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少,而李琩也趁着这个时候,拍板决定,成立盐铁铸币监。
主官一人,为监,下设两名少监,然后是盐铁、铸币、巡院三司,各设使职一名,暂时由他官充任。
不让出一些权力,这帮人不会痛快点头,所以新设立的这个部门,主官为户部侍郎萧炅兼任,两名少监,陇西郡公李瑀,裴耀卿长子裴遂,盐铁使李岫兼任、铸币使薛和霑,巡院使监察御史萧隐之兼任。
六大官员,全部可对接皇帝。
“从将作监腾出一些地方,开牙门,设监府,一个月之内,将户部与太府寺掌管的盐铁事宜,迁至此处,钱监所有档案也都搬过来,诏告天下,”李琩站起身,朝着下方道:
“右相左相,裴公裴宽武崇谦,还有中书省和盐铁监,随朕去紫宸殿,剩下的陈希烈留下来主持。”
说罢,李琩带头离开大殿,被他点名的那几个赶忙跟上。
紫宸殿,
李琩坐下之后,郭淑也从后面出来,安排宫女为诸大臣奉茶。
夫唱妇随,这对夫妇当下对你们有多客气,将来收拾你们的时候照样心狠手辣,李林甫等人是看的很明白的,所以他不愿意拂逆李琩,反正他本来就是个逢迎之臣,是帮着皇帝解决问题的。
刚开始,李琩是一点公事没谈,只是留下郭淑,让郭淑跟这些人闲扯。
谈天说地,家长里短,反正什么都聊,气氛非常融洽。
尤其是李适之,特能说,什么话题都能掺和进来,就好像他什么都懂,你还别说,他懂的确实不少。
李琩这是要让郭淑与这些人建立私人感情,因为马上就是皇后了,皇后与大臣之间还是要有牵绊的,这可不是贵妃,这是皇后,老李家的皇后一个个的嘴上都说不干政,其实一个都没有闲着。
“陛下的登基大典,以及皇后的册封典礼,臣都已经准备好了,吉日一到,便可举行,”李林甫边喝茶边微笑道。
李琩笑道:“辛劳右相了,没有你,朕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国事,所以啊,有些事情,你要帮着点朕。”
他这是暗示李林甫,盐铁铸币监虽然成立了,但是将来能不能有效的运行,你还是要多多帮忙。
这是首相,别的不说,安西河东范阳三镇,都被他抓着呢,剑南章仇兼琼、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张宥,也都对他俯首听命,在外面的势力,李适之真的跟人家没法比。
李林甫点头道:“千难万难,臣总是要为陛下做好的,无论再大的阻力,臣当不遗余力。”
反正已经通过了,再发牢骚也没意思了,那么当下要考虑的,就是怎么去做好,让李琩满意。
韦陟拍马屁道:“这项政策,如果能够做好,短期内朝廷将会经历阵痛,但是以长远观之,不失为长算远略,陛下睿识。”
薛和霑赶忙道:
“当下要在全国设置二十四钱监,那么就等于需开辟二十四座折冲府,这项预算,陛下也解决了,以钱监所产之良钱一二,做为军士粮饷,不用朝廷另外拨款,也是为右相减轻压力。”
萧炅点了点头,朝薛和霑道:
“铸币一事,要行重典,当今天下,各大钱监岁铸钱三十二万七千贯,远远不够用,陛下此法若能严格执行,可解燃眉,应颁行法令,铸恶钱者抵死,邻、保、里、坊、村正皆从坐,方可震慑。”
李适之听到这里,呵呵一笑:
“跟邻、保、里、坊有什么关系,这种事情是他们能做得来的?”
李琩也笑道:
“应改为:一应人等,从重法办,不以八议免罪。”
这话一出,这帮人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好家伙,八议都不能免罪了?你直说往死了干不就得了?
李琩这一条,也算是真正可以约束人的,说白了,这事你要是参与了,就得死,不管你是谁。
当然了,从前的旧账咱们不算,只算今后。
也就是说,存量的恶钱可以适当的默认流通,以缓解财政压力,但是新铸的恶钱必须严厉打击。
开元鼎盛期,唐朝巅峰,每年铸钱也就是三十万贯左右,这点钱说实话,真不够用,没有恶钱顶着,早崩盘了。
但是眼下你要是再不改,可真就成了劣币驱逐良币,那时候,朝廷信用崩塌,也就到了王朝末路了。
那么这样一来,巡院的权力可就大的没边了,而萧隐之并没有因为天降大权而高兴,反倒是害怕。
因为打击恶钱,今后就是他这个巡院使的事情了,倒是风光了,危险也大的没边了。
裴耀卿道:
“恶钱的祸源,还是在江淮,此地应着重考虑,臣兼任水陆转运,也将压力骤增,以三年为期,如果铸币司所出良钱较之以往不能翻番,陛下此番改革将迫于重重压力半途而废。”
他管着江南至长安一线的水陆转运,转运是大宗贸易,贸易必须用钱,你铸的钱跟不上来,贸易就断了,贸易断了,长安洛阳就要出问题,到了那时候,这项政策不停止,都得停止。
李琩点了点头,看向萧炅:
“你表个态吧,好让裴公安心。”
我特么表鸡毛的态啊?这也太困难了吧?三十二万变六十四万,我就是屁股下,也下不出来啊,萧炅一脸难色,求助的看向李林甫。
而李林甫深知,能不能翻倍,其实都在监管上面,这次改革,允许民间采矿铸币,产量是必然要大增的,但是问题在于,他们产出来的钱,合不合格?
当下的官方铸造工艺,几乎是垄断的,民间的水平跟不上,那么必然要牵扯到官方协助民间办矿铸币,那么这么一来同样会出现一个问题。
我既然能造出良钱,为什么要上交给你呢?我自己花不行吗?
所以陛下才会提出官督,官方监督不足,问题同样不小,但是萧隐之,明显不是那块料,不够狠啊。
于是李林甫看向萧隐之,道:“做这件事,要一往无前,前期推行必然千难万阻,萧炅敢不敢答应,都取决于你啊。”
去特么的一往无前,你不就是要让我死吗?萧隐之低着头,也不敢说话。
为什么主官是萧炅,巡院使是萧隐之呢?因为他们是兰陵萧氏,江南顶级门阀之一。
这个姓氏相当牛逼,即使后世,萧姓者依然是一个庞大的数量,所以将他们其中一部分,改姓了肖。
南方的大家族,王、谢、袁、萧,朱、张、顾、陆、陈、林、黄、吴十二家,在朝廷做官的实在不多,武则天付出的努力,在李隆基的这一代,基本都被推翻了,所以当下的南北,其实也有一些矛盾。
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永王李璘可以在这里造反。
要不是杨广修大运河,将黄河淮河连在了一起,北方大军可沿黄河南下直入长江,兵压江东,这地方早就闹起来了。
“都很为难是吧?”李琩面无表情道。
萧隐之咽了一口唾沫,赶忙揖手道:
“臣当披肝沥胆,继之以死。”
李琩立即抬手道:
“朕不要你死,朕只是要你做成这件事,朕知道你难,朕也难,右相也难,各有各的难,那就只能是各自勉为其难了,便以三年之期,朕等你的捷报传来。”
这时候,萧华道:
“要做成这件事,需要年轻人,正好今年的进士多,不如多安排他们进盐铁监,都是想做事的人,胆子也大。”
“瞧瞧,这不又解决了一个问题吗?”李琩朝众人笑道:
“办法总比困难多,集思广益总会找到解决之法,卫尉寺负责巡院的军械供应,每院下设一折冲府,兵额你们自己定,不能超过五百人,免赋税戍边,只帮朝廷盯着铸币。”
李林甫点了点头:“臣会议一个详细的流程出来。”
“好了,这不是皆大欢喜了吗?”李琩随后召进了戏班,开始在殿内表演乐舞。
一般这种娱乐表演开始,就等于进入了私人时间,大家就不谈公事了,而是加深私人感情。
李适之一直凑在郭淑身边,叨叨个没完,他现在在朝中有一项优势,是李林甫没有的,那就是郭淑与他关系亲密。
能获得皇后的支持,对任何大臣来说,都是极大的裨益,所以李林甫看在眼中,多少是有点嫉妒了
七月初三,李琩率文武百官,将李隆基送入泰陵,关闭墓道,盖上封土。
随后,他在所有皇亲贵胄,文武百官的簇拥下返回皇城,先是祭奠太庙,昭告列祖列宗,随后再次降服,将自己身上的丧服脱下,披在了长子李佶的身上,等于李佶将代表李琩,继续留守泰陵服丧。
册封郭淑为皇后,韦妮儿为贵妃,杨绛为德妃,长子李佶为越王,次子李仁为卫王。
典礼结束之后,韦妮儿等人与诸王继续服丧,直至期满,除直系血脉之外,女儿女婿外戚宗室都是于家中服丧。
随后大赦天下。
至于改元,那是明年的事情了。
玉真公主在典礼结束之后便再次离开,返回王屋山修行,她知道,自己的权势随着哥哥驾崩,已经荡然无存,李琩是不会优待她的,因为她的地位,有了新人接手,那就是咸宜公主。
至于崔圆的妹妹,则是暂时被封为美人,因为伺候李琩的时间太短。
杨家那帮人也回来了,做为外戚是在家中服丧,期间禁止任何娱乐活动、婚嫁之事,至于杨玉环做为遗孀,则是穿黑衣居住于花萼楼。
李琩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选择去见韦静照,只是吩咐御史台将人放了,今后不得再奏报任何关于韦静照的事情,令鸿胪寺善待。
这天,元载夫妇被召入皇宫。
“按制,王忠嗣本不该在陵前服丧,但既然他执意如此,朕也只能是遂了他的愿,”李琩看向元载道:
“我听说,你最近干的事情挺有意思?”
李琩自然是从韦妮儿那里知道的,韦对元载夫妇还是够意思的,回来没几天,就跟李琩提过元载了。
元载赶忙道:“是帮着达奚娘子处理一些事情,还算顺利,杨氏等人的产业已经出手大半,都是臣经手的,也赚了不少,但是距离偿还贵妃,还非常遥远。”
李琩哈哈一笑,摆手道:“贵妃都跟朕说了,这个钱不要你还,朕今天再说一次,此事今后就不要再提了。”
元载也不知是想起了这段时间受的委屈,还是感激韦妮儿的大恩,眼泪唰的一下就流出来了,一个劲的低头抹泪。
王韫秀看在眼里,也是万般心疼,她曾经跟他爹提过,想从王忠嗣那里借点钱,先还给韦妮儿,但是王忠嗣拒绝了,谁的债,谁去还。
“这份恩情,臣妾夫妇无论如何都要还,不还此心难安,还望陛下不要强迫了,”王韫秀也给哭了。
自打王忠嗣被贬,他们夫妻加上王震,可谓受尽白眼,往常见到他们客客气气的那帮人,如今都对他们避之不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算是品尝的够够的。
今天能被召入宫中,已经是受宠若惊,又怎么可能不还债呢?就算是陛下说的,我们也不听。
“朝廷设立盐铁铸币局,这件事你们听说了吗?”李琩不再纠结于钱的事情,而是转移话题问道。
元载擦了擦眼泪,点头道:“臣也是听达奚娘子提起过,但并不是很了解。”
李琩嗯了一声,随后详细的将改革的方案给叙述了一遍,元载从头到尾聚精会神,听的非常认真,就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随后,李琩道:
“这件事,是朕登基之后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你大概也听的出,此事阻力极大,尤其是在江南,你愿不愿意,为朕去办好这件事?”
一听这话,元载浑身一震,神情激动的看向李琩,斩钉截铁道:
“臣万死不辞!”
李琩欣慰的点了点头:
“朕任命你为江南东道巡院使,稽查私盐,禁绝盗采,监管铸币,辖下三个折冲府,任你调用,诸事详情,可往盐铁监询问,但是你要答应朕,朝廷交付你的任务,务必在期限内完成,朕给你便宜之权,不要怕得罪人,干好了这件事,便不会再有人可以压着你。”
能人所不能,别人干不了的你能干,那么这样的人,谁也不会明着打压,除非牵扯进党争。
而明摆着元载是李琩亲自任命,哪来的党呢?
“千难万难,臣一定做到,绝不辜负陛下圣恩!事若败,臣以死谢罪!”元载神情坚定道。
他知道,这是一次翻身的机会,做好了,前途光明,做不好,大不了就是个死,总比现在这么浑浑噩噩的活着强多了。
我特么是状元啊,如今呢?在给别人做牙郎。
这不是我该干的事情,陛下交付给我的,才是我的志向所在。
巡院使,本来定的是萧隐之,对方最后也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但是事后,李林甫等人都找过李琩,认为这个人留京主理总务,绰绰有余,但是让他去地方跟那帮人干,不行的。
因为萧隐之以前听了宋璟的,下了一趟江南,跟那边的人干过一次,败了,败了之后,责任全都在他身上,还被罢了官。
有了心理阴影不说,他自认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差事有多难干。
尤其是,如果他第二次下江南,目标太明显,以前的对手未必还会让他活着了。
所以李琩临时变更,萧隐之主理巡院总务,天下十六道,各设巡院使一人,分赴各地,监管具体事宜。
这十六个人,全部都是新人,第五琦、刘宴、刘单、杨炎、裴遵庆、李岘、包何等等,他们去的地方有的偏重巡盐,有的偏重铸币,而最艰难的,就是元载。
这次下江南,就是玩命去了,元载自己心里清楚,而他也做好了玩命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