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载:武德四年,铸“开元通宝”,径八分,重二铢四参,积十钱重一两,得轻重大小之中,其文以八分、篆、隶三体。洛、并、幽、益、桂等州皆置监。赐秦王、齐王三炉,右仆射裴寂一炉以铸。盗铸者论死,没其家属。
洛、并、幽、益、桂五大铸币监,这五个地方,不是字面意思的“州”,而是属于大区。
洛州,指当今的都畿道,指现在的洛阳一带,并州直接就是指半个山西,幽州指河北北部,益州指四川大部,桂州就是广西桂林一带,地盘极大。
在那个时期,岭南45个州,分属广州、桂州、容州、邕州、安南5个都督府统辖,发展至今,五府统一归属于广州,设五府经略使,长官为广州刺史兼任。
五府经略使,就是当下的十节度之一,属于节度使级别。
大唐的铸币系统一直都比较混乱,有时候甚至会出现官方抢不过民间的情况,哪个地方有矿,朝廷知道,当地的百姓自然也知道。
你去设立铜矿场,开矿铸币,等于是直接侵犯了当地百姓的利益,他们也会在附近开采,时不时的就会因开采权而爆发冲突。
李隆基在开元二十六年设立的五大钱监,就是这种情况,五大钱监四个在南方,而南方当下没有折冲府,全靠地方官组织队伍与钱监一同协防,多则两三百人,少则四五十,加上装备落后,一旦与百姓起了大规模冲突,根本不占优势。
所以钱监也只能是眼睁睁看着当地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将铜矿开采走,有些呢,会反过来卖给钱监,有些则是直接铸造成了恶钱。
拦不住,根本拦不住。
这些情况,都是薛和霑告诉李琩的。
李琩今晚管的这顿饭,很朴素,就是粥和菜,外加一大碟子牛肉,古人在吃的上面,很讲究的,大鱼大肉并不一定是好东西,眼下正值盛夏,羊肉不能多吃。
“我曾经南下,去过很多地方,主要就是勘察钱币铸造的事情,”薛和霑边吃边说道:
“当下的开元通宝,每钱重二铢四参,千钱重六斤四两,这是文贞公(宋璟)当年奏请圣人施行的,江淮为恶钱盗铸之地,文贞公为相时,曾在江淮大肆打击恶钱,结果呢,物价益贵,只能罢休,萧隐之也因曾巡查江淮恶钱而遭到罢官,如今那个地方,已经管不了了,右相针对恶钱,也不过是两京等地,除此之外,他也毫无办法。”
江淮之所以成为恶钱的出产地,一来,这里有铜矿,再者,此地为当下的大唐,贸易最发达的地方之一,是两京的货源地。
既然贸易发达,肯定要用到天量的货币,朝廷的官方铸币供应不上,恶钱由此泛滥成灾,从而流通至两京及全国各地。
导致大唐的货币系统,乱成一团糟。
李琩点头道:“我听说当年曲江公(张九龄)曾经奏请陛下,放开民间私铸,遭到当时很多大臣反对,以至夭折,你觉得,私铸到底行得通吗?”
刘宴回答道:“行不通的,根结就在于四个字:铸币有利,既然有利可图,禁之尚且泛滥,纵之,必然成灾。”
张九龄当年做首相的时候,针对恶钱的事情,奏请放开私铸,当时别说李林甫反对了,裴耀卿、萧炅一大帮子人全都反对。
究其原因,刘宴算是点精了,就是有利可图啊,如果铸币无利,傻子才会干这个。
李琩随即看向刘宴:“那么有什么办法,可以使铸币无利呢?”
刘宴苦笑道:“回禀陛下,办法简单,做起来却是难如登天。”
“讲一讲,”李琩道。
刘宴点了点头,端正坐姿后,缓缓道:
“当下一斤铜可换钱八十,但是一斤铜铸恶钱,可铸四百至八百不等,铸良钱则只有一百四十六,抛除铸造成本,铸良钱一贯,获利百钱,铸恶钱一贯,获利四百钱以上,差距就在这里,臣指的还是鹅眼、铁锡、古文、线环、偏炉等优质恶钱,至于稜线、时钱,旧币,残币,更是不堪。”
没错,有些旧币并不旧,残币也不是使用残缺的,而是铸造恶钱的人,专门在做这两种钱,作假嘛,五花八门。
真真假假,老百姓哪能区分的出来,故宫一件我一件,故宫没盖我有盖,造假这种事情,任何朝代都有。
刘宴说的这些钱里面,最可恨的就是偏炉钱,这种钱刚做出来,跟官炉出来的差距很小,除了在造型精美上面稍有瑕疵之外,外形上很难区分,但是使用半年之后,颜色就发白了。
因为良钱和恶钱的主要区别,就在于含铅的比例,良钱含铅百分之十到十五,偏炉钱百分之四十左右。
所以这个钱刚出来,半年之内可以当良钱用,坑死人了。
只听刘宴继续道:
“想要铸币无利,首先要保证铜矿供应,以及增设钱监,矿石不落入民间,私铸自可杜绝,但是此举必然与本地势力发生冲突,而且还牵扯到勋贵的利益,可以说,保障铜矿供应,是不可能做成的事情。”
他已经说的很隐晦了,朝廷官方铸造的是良钱,那么恶钱是谁铸造的?老百姓嘛?老百姓可不背这个锅。
有利可图的事情,任何时候也轮不到老百姓。
江淮的恶钱,就是江淮本土的超级大世家在背后主持的,然后经过两京贵族集团流往各地,一个负责产,一个负责销。
你能动的了他们吗?动不了,因为他们就坐在宣政殿里面。
噢对了,还有李琩,宗室也是股东之一,这就是为什么李琩让嗣虢王李巨给滚蛋了,因为李巨就是宗室派在恶钱集团的话事人。
李琩现在要换个人,宁王家的老四,鸿胪寺员外卿李璹。
这时候,与李琩私下探讨过恶钱事宜最多,最了解李琩想法的达奚盈盈开口了:
“铸币,国器也,应单独设监,由专人监管,直归陛下管理,方可改善。”
胡说八道,直归我管,那么得罪人的事情,不都成了我干的了吗?李琩摇了摇头:
“应托付专长之人,主理此事。”
说罢,李琩看向了薛和霑:
“朕明日会与诸臣商讨,设立盐铁铸币监,下设盐铁司、铸币司、巡院,掌食盐专卖,并兼掌银铜铁锡开采,铸币监察巡视之职,改私盐为民办与官办并立,民制、官收、商运、商营与官营并立,官、商、民三家分利,方为持久。”
薛和霑目瞪口呆,不是吧,你还要改革盐铁?我说大哥,一个都改不动,你一下子要改几个啊?
而第五琦与刘宴,也是有些云遮雾绕,不知道这位陛下到底还有多大的宏图壮志。
事实上,这个盐铁法,就是他们俩在历史上推行的,正因有效果,所以李琩才提前搬了出来。
盐铁的事情上面,阻力还是不大的,盐场当下是民办与官办并立,然后民制(官制),官收、官营,等于是朝廷会解除垄断,让利一部分出来,增加商业的活跃性。
至于铜矿开采,李琩也打算让朝廷让出一部分利益,鼓励民办,但是要官督官销。
也就是说,你可以铸币,但是要达到我的标准,朝廷会监督你,不达标准的,全部摧毁,那么用什么监督呢?
就是巡院,巡院会负责管理钱监,以折冲府标准设立,固定兵员,这些兵的粮饷,从巡院供应给朝廷的良钱当中,按适当比例扣除发放。
你交上来的越多,你赚的越多,那么工作就更卖力了。
劣币驱逐良币的本质,在于估值,估值不够充分,就会导致价值更高的良币被熔掉做成估值较高的恶币。
所以每一种恶钱对应良钱的兑换比例,都必须要订立一个严谨的标准,以此作为缓冲,直到朝廷发行足够多的良钱,又收回足够多的恶钱之后,货币市场才会渐趋稳定。
别指望杜绝,恶钱是杜绝不了的,除非是后世的电子货币。
李琩又与薛和霑等人商量了一些细节之后,今天的讨论便算是结束了,明日朝会,薛、刘、第五琦,将会参加,帮着李琩去反驳那些反驳李琩的人。
“你怎么还不走?”等到其他人都走后,达奚盈盈的屁股像是粘在地上一样,丝毫不动。
听到李琩打趣的询问,达奚盈盈笑道:
“我今后入宫,若还是像此番一样,被人一路引进来,也太不方便了,你总需给我一些特权。”
李琩笑道:“你不怕王妃了吗?”
“不怕了,”达奚盈盈话刚说完,便见郭淑从后面的寝宫出来,吓得浑身一颤,赶忙起身施礼。
郭淑瞥了一眼丈夫,随后朝达奚道:
“你终究是陛下的老人,从前我约束你,是让你分清楚界线,如今嘛,自不会再过多约束,去内侍省领个牌籍,今后入宫,我需知晓,明白了吗?”
达奚盈盈赶忙低头道:“奴家知道了,拜谢王妃。”
没有册封,就是王妃,册封皇后等于重娶了一回,将会与李琩正式登基的礼仪一同举行。
李琩笑了笑,朝着达奚盈盈招了招手:
“你过来。”
达奚盈盈偷看了郭淑一眼,得到对方默认之后,蹑手蹑脚的过去,被李琩抬臂一抓,揽入怀中。
随后李琩朝郭淑道:
“她早就是我的女人了,你今后别总是吓唬她。”
我就知道郭淑撇了撇嘴,她很想问一句,那么杨玉瑶呢?
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问出来,看破不说破,罢了罢了
一切都还正常的时候,是没人想去改变的,而事态开始向坏发展的时候,想改又来不及了。
居安思危,思则有备,这个道理都懂,但也都做不到。
所以李琩在翌日提出这项改革的时候,阻力可想而知,除了几个老狐狸不想冒头拂逆李琩之外,几乎就是全员反对了。
一切改革变法,都会触及到核心利益集团的核心利益,这一条,永远不变。
薛和霑那帮小年轻,也终于见识到了老狐狸们的能言善辩、巧舌如簧、颠倒黑白、避重就轻,如果说这是一场辩论会,那么薛和霑一败涂地。
那么李琩就不能强求了,这次辩论至少让他知道,该摆平哪些人,以达到将来敲山震虎的目的。
所以他只好训斥了一番薛和霑的天方夜谭,暂时安抚住那些大臣,随后再想办法收拾他们。
当下的朝堂派系林立,但是李琩终究还是缺少一支属于自己的嫡系部队。
好在武家双虎来了。
武崇谦、武崇晖、武明堂、薛和霑,与李琩一起在湖边散步。
大明宫北边有座人工湖,名为太液池,是禁宫的内庭中心区域,以池水为中心营造有一大片皇家园林。
李琩小时候经常跟着他妈来这边,对这里非常熟悉,绕着湖边散步,悠闲于盛夏时节的柳荫下,是非常惬意舒适的。
老大武崇谦,人如其名,脸上时刻都保持微笑,眼神纯洁,白白胖胖,颚下有美髯,给人一种谦谦君子的印象,其实厉害的很啊。
武家五虎在洛阳抢夺地盘,争夺利益,这位是带头大哥。
至于老二武崇晖,则像是狗头军师,干瘦干瘦的,不苟言笑,眼睛还小,给人一种阴沉冷酷的印象,而事实上,这个人反倒是外冷内热,特别信佛,在洛阳的社交场上,有无武不成席一说,这个武,指的就是武老二,此人社交极广。
没来的那个老三,则是双花红棍,坏事全是他干的,家族的金牌打手,洛阳漕运上面的坐地虎,手下的流氓打手多达千人。
武明堂是交际花,薛和霑是辅佐武老二的会计,五个人各有职能,分工明确。
“听表姐说,这些年来,你们在洛阳受了不少苦?”李琩负手在前,缓缓说道。
老大武崇谦赶忙上前一步:
“幸在苦尽甘来,贞顺皇后薨逝之后,家族没了庇护,一些眼浅之人闹着要分家,以至分裂严重,我们兄弟几个不忍于此,才振臂一呼,将几近崩塌的家族重新团结在一起,其过程多艰,然最终的结果还是好的。”
人家这一上来,就告诉李琩,武家现在是我说了算,什么事情你跟我谈就可以了,我能做主。
三兄弟的爹,是武攸绪,属于被武则天追封为楚王的武士让这一支,而武明堂的爷爷魏王武承嗣,这才是老四武士彟这一支的,而这一支因为武则天的缘故,一直都是武氏大宗。
所以武明堂有一部分作用,就是帮助三兄弟获得大宗的支持。
太平公主的第二任丈夫武攸暨,跟三兄弟同出一支,那么做为太平公主嫡孙的薛和霑,在失去父母后,自然而然就被收养了过来。
这五个人在洛阳所能掌控的力量,非常恐怖。
武明堂这时候干脆上前搀扶着李琩的手臂,笑呵呵道:
“以前的事情就不提了,大兄二兄既然来了,你有什么安排,尽管说,又不是外人?”
这样的私人场合,李琩自然是要维系私人感情的,所以武明堂眼下是表姐,而不是什么大臣妻子,只靠强权维系的帝位,终究没有感情可言,所以要公私并重。
李琩转头朝着二武笑道:
“外人能进来这里?阿姐刻意提醒,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是是是,”老大武崇谦笑道:
“贞顺皇后恩惠,家族不能忘,陛下所愿,就是臣等所愿,赴汤蹈火,必尽全力。”
李琩笑道:“朕第一时间就将你们召来,就是因为信得过,咱们本就是自己人,有些事情朕也只能交给自己人去做,二郎在户部的差事,朕都已经打点好了,李林甫、李适之、裴宽都已经被朕说服了,你尽快在长安安顿下来,便去户部任职吧。”
老二武崇晖上前揖手道:“臣领命,接下来该怎么做,还需陛下时时嘱咐。”
“先去了再说,不着急,”李琩淡淡道。
接着,李琩又看向老大武崇谦:
“李齐物在洛阳干的如何了?”
武崇谦笑道:“没有我们帮他,他一次恐怕就得跳黄河了,不过当下,一切井然有序,这个人还是有本事的,就是这半年来,白发多了不少。”
李琩哈哈一笑:“东京重地,不能让他愁死,能帮的你尽量帮,让他度过难关,也是为了朝廷。”
老大武崇谦偷瞥了一眼始终跟随在一侧,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高力士,然后笑道:
“冲着高将军的面子,我们也是能帮就帮,帮则尽力。”
高力士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没有那么大面子,你拜错庙了。”
武老大这是想讨好高力士,而高力士呢不想让李琩认为,李齐物依然对他马首是瞻,因为时代变了。
以前的圣人可以借他的手控制李齐物,但是当今陛下,可不一定了,自己一把年纪,伺候不了人家多少年了。
李琩长叹一声:
“若是禁中人人都像高将军,朕无忧矣,可惜啊,这天下只有一个高将军。”
说罢,李琩朝高力士柔声道: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高将军的面子,朕都要给。”
高力士一愣,表情感激道:
“陛下折煞老奴了。”
洛阳这地方,李琩必须确保时时刻刻控制在手里,靠武家盯着李齐物,但同时也需要李齐物盯着武家,所以高力士作用依旧,与从前相比没有任何区别,就是不怎么贪钱了
韦妃这边,没了咸宜的帮助,她想要跟李琩取得联系,已经不可能了。
感业寺归鸿胪寺管辖,她现在只能走鸿胪寺的路子,恳求鸿胪卿杨銛,能够帮她转奏陛下,她希望与自己的孩子一同流放。
可事实上,她的孩子,已经死在他们韦家的老大,韦陟手里了。
杨銛当下还吓的不行呢,哪有胆子求见李琩,坐在宣政殿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生怕李琩点他的名,每天朝会跟坐牢似的,度日如年啊。
而韦妃只能厚着脸皮请求族内,可惜也吃了闭门羹,没办法,她不是太子妃了,她只是一个僧尼。
为了孩子,母亲是可以做出任何事情的,既然正经的路子走不通,那么就只能反着来了。
于是她想在感业寺点一把火,但是实在没有干过粗活的她,没点着,不过也如愿的被拿下了。
纵火罪,在任何时候都是大罪,尤其还是皇家寺庙,于是她被长安县衙给带走了。
县衙嘛,敢治下可不敢撞上,韦妃不管怎么说,终究还是韦家的人,所以县令苏震不敢怠慢,第一时间让韦兰等人来将人领走。
韦兰清楚妹妹的诉求,所以第一时间找了一个御史台的朋友,将这件事给捅上去了。
御史台这个部门,不是只有主官可以直接对着皇帝,而是所有人都可以直接对接皇帝,御史大夫只是负责管理台内事务,可堵不住人家的嘴。
所以李琩知道了,而他呢,又特别想见他这个嫂子,于是便让殿中侍御史王维出面,将人先带到御史台的大狱,好吃好喝伺候着。
等他有空了,想好了该怎么面对自己这个嫂子,才会亲自去见一见对方。
还得偷摸摸的去,毕竟这是前嫂子,他俩本来就有绯闻,皇城那么多人,被人撞见总是不好的。
所以他得等到王维值夜班的时候再去,王维是好兄弟,会帮着他遮掩的。
但是呢,李琩也不会与韦妃真的发生点什么,毕竟是不良价值观,会被人举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