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处理别人处理不了的问题
    王忠嗣在收到圣人驾崩消息的第一时间,其实就已经从荥阳出发了,一路都是走的乡野小道,就怕被人拦住,但是从洛阳入关中,潼关是绕不过去的,于是他在潼关被拦下了。

    现在李亨成了弑君者,而众所周知王忠嗣与太子关系不错,与当今陛下却关系恶劣,那么谁敢放他过去呢?

    你没有正式批文,也没有通关文牒,就是有,我也不能让你过去。

    地方主官擅自离开辖区,这是犯法的,但是为陛下奔丧,这又属于合法的,尤其王忠嗣还是义子,所以他这次擅离职守,其实严格意义上,也不能挑他的毛病。

    给圣人奔丧这是忠,给干爹奔丧这是孝,忠孝都全了,要不是因为王忠嗣身份特殊,是没人会拦他的。

    但是呢,长安那边还是送来了旨意,陛下特准王忠嗣返京服丧。

    王忠嗣一刻不敢耽搁,紧急入关,在沿途驿站不停更换马匹,星夜兼程,终于在圣人灵柩即将离开长安的前一天,抵达京师。

    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女儿女婿,身披重孝,往含元殿祭拜。

    “咚咚咚咚”王忠嗣老泪纵横,额头死命的磕在地上,鲜血直冒,口中一个劲儿的在请罪。

    再任由他这么磕下去,怕不是要磕死在这里,李琩连忙让高力士带人过去将王忠嗣硬给拉扯了起来。

    安抚了好半天,在高力士的提醒下,王忠嗣的额头被简单包扎之后,来到李琩面前跪坐下来:

    “但凭陛下处置。”

    李琩淡淡道:“处置你什么?”

    王忠嗣一脸哀荣道:

    “臣有眼无珠,不能窥破逆贼反心,以至圣人遇害,纵死千百次,亦不能赎我之罪过,请陛下准许臣戴罪服丧,期满之后,自会以死谢罪。”

    不管怎么说,王忠嗣对李隆基的感情是最深的,幼年没了爹,圣人认了他这个儿子,这份养育之恩,那是报答不了的。

    他当年支持李亨,很大程度上是不想圣人再犯错了,一日杀三子,这个罪过,必然载于史书,再动太子,必垂恶名于史书也。

    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李亨竟然会走这条路。

    如果他知道,那么杀李亨者,必是他王忠嗣。

    “准了,准你与诸亲王,一起服丧,”李琩道。

    王忠嗣顿时感激涕零,给李琩磕了三个头。

    上一任皇帝死了,儿子们当中,除了下一任皇帝,都需服丧二十五个月,只有李琩,是百日,而且不需要去陵前服丧。

    因为他是皇帝,皇帝不可能抛弃整个国家,二十五个月啥也不干,那么天下岂不是乱套了。

    其实王忠嗣也是命好,早早被流外去了荥阳,他要是没走,这一次势必会与李亨一起完蛋。

    这个人能不能用,又该怎么用,李琩是需要深思熟虑的,他心里,肯定还是想用的。

    毕竟以裴耀卿制衡盖嘉运,只是权宜之计,因为历史上,裴耀卿死于明年,虽然不知道这一世,对方能不能多撑几年,但是李琩肯定是需要早早谋划的。

    那么裴耀卿之后,谁能压制盖嘉运,王忠嗣其实是排在郭子仪前面的。

    于是李琩给韦妮儿使了个眼色,小声嘱咐几句之后,韦妮儿点了点头,出了大殿,朝着跪在外面的王震兄妹走了过去。

    在王韫秀眼里,韦妮儿算是她在长安最熟悉的人了,两人的关系一直都很不错。

    有韦妮儿出面,继续维持与元载夫妇的关系,再加上王震本来就倾向李琩,这对儿女是可以影响到王忠嗣,促使对方效忠李琩的。

    “这次全赖盛王,不然我阿爷回不来的,”王震眼下对李琦充满了感激,他知道自己爹能回来,是李琦在陛下那里说上话了。

    而他们一家能够回来,给圣人服丧,其实意义重大。

    因为这一次,如果你们家没资格服丧,便等于王忠嗣圣人义子的身份,失效过期了,那么他们家将失去宗室内亲这一重要的政治身份。

    当年的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孔颍达,对亲戚的定义有过一番解释:亲指族内,戚指族外。

    而王忠嗣并没有被改姓,所以严格来说,属于宗室外姓内亲,而且只认他一个,他一死,他们家跟宗室就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了。

    韦妮儿点头道:

    “说到底,陛下与大将军之间,终究还是有手足之情的,幼时同长于宫苑,以兄弟相称,怎么可能不准大将军回来呢?他的奏疏只是被朝廷给扣下了,陛下并不知道,我可不是诓你们。”

    王韫秀赶忙点头:“陛下绝对是不知情的,盛王已经提前告诉我们了。”

    元载当下,内心非常犹豫,好不容易见到了韦妮儿,他很想跟对方谈谈自己的事情,但是转念一想,人家刚帮了他们家大忙,再厚着脸皮求人,实在是有点太不要脸了。

    但是韦妮儿却主动提起来了:

    “裴公接手漕运,你在他手底下干,务要伺候周到,学得一分,将来都是受用无穷。”

    元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谨遵贵人教诲。”

    他不好意思说,王韫秀却是叹息一声,老实道:

    “他已经被裴公亲自踢出来了,返回门下省之后,才发现被除名了,眼下身上没有差事。”

    裴耀卿踢元载出来,完全是因为元载不懂水利工程,留着没用,他可没功夫培养新人,而门下省除名,也不是李适之干的,而是陈希烈,就因为元载是王忠嗣的女婿。

    韦妮儿顿时一脸惊讶,不管怎么说,元载夫妇与她交好,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他们夫妇俩又没有掺和李亨的事情,无端受此牵连,也真是倒霉。

    “我知道了,我会帮你想办法的,”韦妮儿道。

    元载赶忙摆手:“不敢不敢,万不敢辛劳贵人”

    韦妮儿抬手将他打断:“我帮你也不是图你什么,只因咱们不是外人,耐心等着吧。”

    元载顿时一脸愧疚,人家当然不会图他什么,他有什么值得人家图的呢?一丁点都没有啊

    裴宽回来了,也就是说,眼下朝堂之上,三裴并立。

    裴耀卿不在,他和裴敦复之间有些小小的矛盾,而且会随着时间推移,被李林甫不断挑唆放大,但是裴耀卿在,这俩人可就闹不起来。

    “别跟我解释了,我知道你在长安没干好事,但是眼下,我也不跟你计较了,同舟共济吧,”裴宽在大明宫的一条宫道内,与裴敦复小声交谈着。

    他一看到裴敦复那张脸,心里就不爽,朝廷召我回来,你特么一点都没有反对,亏咱们还是同族,要你有个吊用。

    裴敦复也觉得不好意思,解释道:

    “我刚从洛阳回京,在朝堂说不上话的,人家将我调回京师,我总不能跟人家对着干啊,你说是吧?”

    裴宽顿时道:

    “那就跟我对着干?胳膊肘往外拐?别忘了你们家祖坟跟我们家的祖坟挨着呢。”

    裴敦复赶忙道:

    “好了好了,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眼下大局已定,你这个户部尚书跟从前可不一样了,右相不会明着压你的权,卢奂那小子已经提议撤销中书门下,眼下很多人都在支持他,右相的权力不如从前了。”

    “唉”裴宽长长一叹:

    “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啊,半途而废,再想要改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他在范阳的政策,是重汉人而轻外族,各个衙门机构的任命,都是优先汉人士子,一来可以帮朝廷解决士子的就业问题,再者可以将藩镇外族做大的形势拉回来一些,虽然因此挑起了范阳内部的汉胡之争,但是在他看来,这都属于改革的阵痛。

    这下好了,正在起步阶段,被朝廷特么的拽回来了。

    当你坚定的认为某一件事是正确的,而你又执着的想要去做成这件事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因外力干预而半途而废。

    这会让人非常的沮丧,以至于裴宽宁愿不要这个户部尚书,也希望自己能在范阳将事情做成。

    因为他认为,做成这件事情,比做户部尚书,意义要大的多。

    “朝廷缺钱,所以你干的那些事情,当下不符合朝廷利益,”裴敦复道:

    “不过无妨,今上(皇帝)奉行节俭,等到财政缓过来,你还是有机会的。”

    裴宽直接骂道:“有个屁的机会,我还能活几年?安禄山这么一上去,范阳更改不动了,你们就挑了这么一个玩意儿接替我?中枢全都是一帮短视的蠢货。”

    “是是是,都是蠢货,就你能耐,”裴敦复牢骚道:

    “好了好了,事情已成定局,你也回长安了,还是先去户部看看吧。”

    裴宽点了点头,告辞离开。

    他返京之后,已经见过裴耀卿,对于运河不再改道的事情,他是完全支持的。

    可见当今主上在继位初期,还是会铲除一些积弊,不管是真节俭还是假节俭,终究也会做做样子,新皇帝还年轻,没有治国经验,大事上必然会多听大臣的意见。

    只要他能听劝,大唐就只会越来越好。

    所以裴宽这次回来,也是带着希望的,他希望这位新皇帝,能做出一些真正有利国家的事情

    李林甫最近,在各个方面都受到了制约,他切身的感受到,这些人在打着重整朝纲的机会,一步一步压缩他的权力空间。

    而且这种局面,他无法阻止,但也并没有因此而沮丧。

    因为他的权力,仍然是高过任何人的,依然在正常的首相权力之上。

    这是新旧更迭所带来的必然趋势,但是无论这些人怎么争,朝廷的财政大权,都不可能从自己手中滑走。

    这一点,去了一趟户部之后的裴宽所展现出来的态度,已经足够说明了。

    当时裴宽第一时间就想找李林甫谈话,而李林甫深知,两人之间的这次交谈,将直接决定自己是否能将裴宽从李适之那边拉拢过来,所以他将这次会面暂时推后,等到将圣人的灵柩送往渭南县五龙山的泰陵。

    同时,武惠妃的棺椁也将从敬陵迁出,提前一步进入泰陵,算是夫妻合葬。

    当然了,也包括那些早死的嫔妃,都会改葬于泰陵,不过她们是陪葬,除了李亨他妈这次受到儿子牵连,将会孤孤单单的永远留在细柳原,牌位也将移出先皇庙亭,不受香火祭拜。

    李琩带领百官,将李隆基的灵柩送至五龙山之后,在那里呆了三天,安顿好一些事情后,便返回了长安。

    郭淑韦妮儿,以及李琦和咸宜需要在那里继续服丧,百日之后,郭淑可以回来,但是韦妮儿他们不行。

    因为按照礼制,未来的皇后可以降服改为素麻,在宫内守孝。

    当然了,太子也是特例,但是李琩当下没有立太子,所以两个儿子都得在那边服丧,为了保障安全,武庆带着龙武军守在那边。

    返京之后的李琩,降服为衰麻,开始主持日常朝会。

    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开始肃清李亨余孽,但凡与李亨关系较为亲近的官员以及东宫属官,这一次都会遭到大裁员。

    贺知章直接滚蛋了,太子詹事崔珪流放,左庶子高仲舒赐死,李亨舅舅杨令修的三个儿子全部贬为庶人,家中三代不可入仕,杜良娣赐死,其父杜有邻全家流放。

    至于李亨的儿女们,分作三个地方,也被流放了。

    所有获罪的人,都由韦陟操刀处置。

    原少阳院直接改建为寺庙。

    处理完这些事情之后,官员们改去了中书门下议事,而李琩则是开始带着卢奂在皇城内溜达,巡视各个衙门,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新皇帝是会时不时监督他们的。

    皇城是帝国中枢所在,早上卯时上班,下午申时下班,朝五晚四,十一个小时,中间还有一个小时早食时间,两个小时午食时间,正儿八经的八个小时了。

    而且,别看这是国家最高行政机构,真正忙碌的人其实并没有多少,忙不开的时候,衙门内部就会申请增加吏员的名额,招进来几个人分摊事务,那不就不忙了吗?

    而吏员不享受国家俸禄,完全是衙门养着,这些人当中,有些是因为身份原因,比如非士族出身,又或者个人原因,比如读书不多,而无法参与科举。

    但事实上,吏员的人情世故、社会经验、行政能力,都是非常出众的,皇城的很多事务,其实是在靠吏。

    而李琩当时在左卫的时候,就经常在皇城内溜达,所以对各个衙门的办公环境非常熟悉,因此动了为吏员增加一些上升空间的念头。

    也就是临时工转正。

    但是想要做成这件事,难度非常大,因为这涉及到了阶级固化,因为绝大多数的吏员出身都不好。

    “今年的科举要放宽,尽量多录取一些士子,”李琩边走边对卢奂说道。

    卢奂点了点头:“右相打过招呼了,他这个人真矛盾,一开始建议今年停办科举,现在陛下一力主办,他又让我多多录取。”

    李琩笑了笑,李林甫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李琩继位了,那么比往年录取更多的士子,有助于李琩收拢人心,士子们会认为,是新皇帝带给了他们更多的机会。

    卢奂不是看不明白,只是不想说。

    接着,只听卢奂继续道:

    “可是要腾出这么多地方,倏为不易啊,南方都不肯去,宁愿守选也不愿意去,我打算将一些官员迁往南方,给士子们腾出一些地方来,就是阻力太大了。”

    卢奂口中的南方,可不是江南,江南富庶之地,谁不愿意去呢?他说的这些个地方,指的是贵州、江西、湖南、广西、广东、福建。

    地广人稀,环境恶劣,民风彪悍,交通不便,风俗迥异,物产匮乏,远离京师,任何一条,都会让人打消念头。

    尤其是广西和广东,那被认为是流放之地。

    南方真正意义上开发,还是在南宋,在南宋之前,几乎不在科举士子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他们知道,去了那个地方当官,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但李琩清楚,想要解决当下大唐的很多问题,开发南方简直就是最好的出路。

    “我有一个想法,只跟你一个人说,”李琩道:

    “如果将门阀当中的旁支派去南方任职,朝廷准许他们的子嗣当中,一人返京做官,一人世袭其位,你觉得会不会有人去?”

    卢奂一愣,沉思半晌后:

    “难,各房都是听大宗的,就算他们愿意,大宗也不愿意放人啊。”

    对付门阀,其实有一个法子是可以做到了,那就是拆家,无论哪个门阀,当下都有落魄的一房,如果你们愿意举族迁徙南方,朝廷会给与优待。

    一旦迁走,时间久了就会与大宗渐行渐远,逐渐脱离,世代累积,门阀变世家,世家变小族,小族成寒门,可以达到瓦解门阀势力的效果。

    但是耗时非常久,至少两三代人。

    就比如华阴郭与太原郭,华阴郭是隋朝开始,从太原分家出来,一百多年了,虽然因为距离太原较近,仍然会参与祭祖,但是李琩听郭淑说起过,其实他们这一支,已经懒得再去太原了,太麻烦了。

    如果迁徙到南方,那回来一趟可不容易,也许只需两三代人,就可以与大宗逐渐分离。

    对付门阀,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从隋朝开始到现在一百多年了,哪个皇帝都在想办法,但是都没有解决,就是因为没办法摆平大宗。

    大宗做为宗族领袖,需要维持庞大的家族,将所有子弟团结在一面旗帜之下,这边落魄了,自有另一边帮忙,互惠互助,以维持长远的稳定利益。

    就拿京兆韦氏来说,各房一直在出人才,而这些人,全部团结在一起,就会形成一股庞大的力量,韦陟是大宗,韦坚小宗,但是韦陟可没少给韦坚帮忙。

    这个法子,其实就是变相的斩断血缘关系,就比如当下的某个地方,再不收回,等到老一辈全死光了,那条血缘纽带就没有了。

    李琩没有再说什么,他肯定是打算试一试的,于是转移话题道:

    “皇城当中,有些吏员能力出众,朕以为,可以做为流外官,赴任地方历练,如若政绩出众,可酌情经吏部考核,递补为官,你觉得呢?”

    卢奂又是一愣,你这两个想法,也太过别出心裁了,吏就是吏,怎么能做官呢?那不是乱套了?

    “吏员学识浅薄,素质参差,难当大任,恐怕不行,”卢奂摇头道。

    他的意思是,这帮人文化水平不行,必然是没有大局观的,因此做事没有远见,只能看到眼前,而且正因为他们素质低下,所以为官的话,会干出很多出格的事情。

    说白了,就是狗肉不上桌,难登大雅之堂。

    李琩也没打算让他们上桌啊,在地方当个小官,做为辅佐还是可以的。

    如果吏都能有出路,那么很多落举的士子,就会开始向往这个曾经被他们完全抛弃的职业,这才是李琩真正的用意。

    干得好的临时工能转正,那么自然会吸引一批高素质的失业人才。

    李琩笑道:“凡事皆有利弊,吏员虽学问不精,但谙熟人情,善于执行,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县丞一职,你可以考虑一下在京的吏员。”

    这明显带着命令的语气了,卢奂只能点头道:

    “臣会着重考量。”

    李琩见他为难,拍着卢奂的肩膀笑道:

    “这是朕给你的又一项权力,记住,很多权力,是在你处理了别人处理不了的问题之后,才能得到的,李林甫亦是如此,这才叫争,这样的权力,别人想抢都抢不走,朕喜欢你们这样去争,而不是生拉硬夺。”

    卢奂讪讪一笑:“臣羞愧,无地自容。”

    李琩哈哈一笑,继续与对方巡查皇城,卢奂对他来说有大用,今天之所以带着卢奂,就是在告诉别人,卢奂今后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朕默许他去做的,算是给卢奂站台,减轻对方的阻力。

    一个心念河北的人,才能帮助李琩处理好河北的问题。

    你得是真心希望河北好,才能拿出适合河北的政策,而不是一味的平衡、镇压、剥削,朝堂上很多人在河北的问题上都跑偏了,但是卢奂没有。

    这就是他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