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元至今,又或者从大唐开国至今,掌握铨选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这个权力,可以说是人臣极致了,哪个皇帝也不能让一个人将人事权都管了。
但是呢,无论皇帝将这个权力平摊给了几个人,其中必然有一个是权柄最重的,这个人就叫做首辅,也就是首相。
而到了李林甫,他手里的人事权,在李隆基的纵容下,已经达到了巅峰,可以说,是开国以来,人事权最大的一个宰相。
李琩必然是要改变这一局面的,但是方式要柔和,毕竟李林甫是他的拥趸,基哥还没入土就剥夺了人家的部分权力,太伤他了。
也显得李琩太薄情。
所以无论李适之他们怎么推举卢奂,李琩这边都是表现的犹犹豫豫,一直在询问李林甫的意思。
这可是吏部尚书,李林甫愿意交给严挺之,那是因为严挺之顺从他,其实权力还在他手上,但是交给卢奂那是万般个不愿意的,因为卢奂一直在跟他对着干。
“铨选之务,乃用人之根本,用人,乃国事之根柢,国宝郎还年轻,做法比较激进,不宜交付吏部,”
李林甫在宣政殿,朝李琩道:
“臣绝非贪恋权力之人,然新旧更迭之际,人事变动之勤,远超以往,即使是臣,仍觉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疏失,国宝郎可为辅佐,却不能为主事,望陛下明鉴。”
他这句话,隐藏的意思非常多,新旧更迭,是在暗示李琩,我知道你会安排很多新人,我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卢奂有没有准备好呢?他会帮你大肆安排心腹吗?
再者,铨选四贵,一直都是以我为主,卢奂要是接手吏部,肯定会抢走我很多权力,他还嫩,这么大的权力交给他,他把握不住。
卢奂听到这里,已经咬牙切齿了,今天在座的都是顶级大佬,没必要装的云淡风轻,这是吏部尚书,你怎么可能云淡风轻呢?
你自己不去争取?指望别人强加于你吗?
他跟李林甫在用人方面,本来就冲突非常大,其实准确来说,真正与他冲突的是李隆基,因为李林甫是遵照李隆基的用人原则。
什么原则呢?还特么是关中本位,准确点叫做两京走廊集团,而且这种趋势,在武则天时期起来的那帮人才逐渐落幕之后,更加的愈演愈烈了。
卢奂毫不客气道:
“按我大唐制,五品以上官由圣人直接任命,五品以下除去员外郎、御史、供奉官之外,文官由吏部铨选,武官由兵部铨选,但是自有政事堂(中书门下)之后,便全乱套了,三省六部变得有名无实,一应官员铨选,全都出自政事堂,此乃张说之罪,我以为,是该革除积弊了,首当其冲,就是取缔中书门下。”
他这句话,无疑是穿云裂石,将在座的不少人都给震住了。
都知道卢奂这个人说话很刚,但也没想到刚到这个份上,他这个建议,等于是削弱了很多人的权力,首当其冲就是右相和左相,而相反,因此受益的人,数量更为庞大。
“你疯了!”李林甫沉声道:
“燕公(张说)之得失,岂容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政事堂,最早源自于唐太宗时期,当时设立政事堂,是因为中书省和门下省斗的太狠,所以李世民将尚书省拉了进来,组成了一个由大佬参议的枢纽部门,这一时期还叫三省参议,平起平坐。
后来,因为李治时期使职官员的增加,而很多使职是直接跨过政事堂,只对皇帝负责,因此造成了三省与使职官在行政体制上的冲突。
最显著的便是节度使、水陆转运使、经略使、采访使、按察使等等。
使职官本来是临时性的,结果好了,成永久性岗位,政事堂管不了了。
因而张说改革,从三省参议,直接改为三省合一,组建中书门下,将使职官员的监督和管理权收回了一部分。
但是这么一改,弊端在于,中书门下的老大,权力太大了,什么都能管。
眼下的六部主官,几乎无法决定任何大事,都是首相说了算,别说卢奂忍了很久,尚书省那些人更是忍不了。
所以卢奂这话一出,得到了很多人的赞成,矛头几乎全都对准了李林甫。
这一招狠啊,李林甫被打的都有些措手不及了。
他知道李琩上位肯定会收权,而他也为此做好了准备,毕竟他是不会S B到去跟皇帝争权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卢奂竟然敢说出这话。
而他又猜到,李琩肯定是意动的,毕竟卢奂也不是S B,他是顺着李琩的心意来的。
拆解首相的权力,最合适的莫过于拆掉中书门下。
李林甫沉声道:“那么今后各大藩镇,谁去约束?”
“自然是陛下,”卢奂道。
这句话,很多人就没有跟着附和了,因为皇帝一个人管不了,张说当时又不是瞎改的,就是因为皇帝管不了这么多事务,才组建的中书门下。
大唐十大藩镇,所有监督权和管理权都交给皇帝?累死他也干不了。
“真是笑话,”陈希烈冷嘲道: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惊天言论,说来说去,还是重走老路,那条路是行不通的,你以为你比燕公还有能耐吗?”
卢奂呵呵一笑:“还有一个办法,今后中书门下只管藩镇事务,三省事务,三省自己去管。”
“我赞同!”李适之这次不犹豫了,非常利索道。
三省权力回归的话,门下省那可是主管审核的地方,权力大了去了。
兵部尚书崔翘,也赶忙看向李琩道:“臣也以为合适。”
“合适个屁!”李琩突然来了一句。
这下子,殿内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静静等待李琩的下文。
这帮人全都在想着去瓜分李林甫的权力,他们也不想想,哪个皇帝刚刚上位,会去这么放权。
李琩他现在敢放权吗?打死他他也不敢。
他可以从李林甫手里收回一部分权利,但绝不能被别人拿走,他现在已经非常清晰的认识到,皇帝,并非看不出国家的弊端在什么地方,而是不敢去随意改动,因为会涉及到自身的利益。
他肯定要改革,但前提是他自己的权力稳固之后,才改的动,眼下怎么改?
一旦三省六部拿回各自的权力,那时候会冒出很多给他挑刺的人,因为大家权力均摊了,矛盾减少了,那么就要给皇帝挑毛病了。
管理这帮人,真的不容易。
“铨选的事情,还是得右相担着,撤销中书门下,更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去做,”李琩脸色阴沉的看向众人道:
“当然了,科举不能停办,任何时候任何事情,科举都不能停,今年的士子都已经入京了,你怎么停?让他们回去?这是乱了纲纪。”
说罢,李琩朝卢奂道:
“今年的科举,朕就交给你,中举之士子,该怎么安置就怎么安置。”
卢奂赶忙揖手道:
“臣领命,陛下英明。”
这下子,等于李琩给了卢奂一个有使用期限的人事权力,算是特事特办,今年的士子将由卢奂全权安排,也就是说,他要负责给士子们腾出一些岗位,那么势必就要罢免和迁任一部分官员。
这是得罪人的事,但卢奂总是喜欢这么干,这就是李琩最欣赏对方的一点,心中有国家大义。
等到卢奂将这次科举办的漂亮了,李琩就会借机将吏部交给他。
等到其他人都离开之后,李林甫与李琩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露出苦笑。
“臣也没有想到,来的这么早,这么猛烈,”李林甫摇头道:
“看来臣过往树敌还是太多了。”
李琩笑道:
“能者多劳,干的越多,必遭人恨,朕知右相,自不会为旁人所扰,中书门下不会动,首相也不会动,右相从前怎么做,今后还怎么做,有朕给你撑腰。”
他现在必须稳住李林甫,因为李林甫眼下,依然在迎合他,皇帝需要这样的人。
李琩需要慢慢的从对方手中拿回权力,而不是强行夺取,因为李林甫是个明白人,他会慢慢交出来的。
权力这玩意,只能慢慢拿,一下子拿回去,你也握不住。
正如刚才卢奂建议的那些,皇帝直接管理藩镇事务,开特么什么玩笑,我能管的了吗?我有那个本事吗?
我不懂啊。
外行不要去干内行的事,这是李琩对权力划分最基本的标准。
“今年的科举,你不要给卢奂使绊子,让他去闯一闯,”李琩柔声道:
“有些官员尸位素餐,该办的就要办,尺寸你自己拿捏,当然了,朕也不是说士子做官就肯定能做好,但总是要给他们一个出路,堵死人家的路,就是堵死你自己的路。”
李林甫点了点头:“臣会尽量配合他,陛下放心好了。”
“朕自然放心,”李琩起身,将李林甫亲自送出殿外:
“朕对右相,从来都是最放心的。”
李林甫露出一副感动的表情,揖手之后,缓缓离开。
他感动吗?他是不敢动
郭淑回来了,她今年不过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的女人,身体甚至都还没有发育完全呢,但是她却即将成为全天下最有权柄的女人。
进入灵堂之后,郭淑按照制度,肯定是要哭灵的。
她跟李隆基这对公媳之间,可以说一点感情都没有,甚至都没有见过几次面,说过的话更是少的可怜。
但是郭淑却是迄今为止,哭灵哭的最惨的那一个,跪在地上的时候,鼻涕都快流到膝盖上了。
那眼泪就跟水壶似的,哗啦啦的往下流,李琩都快看不下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媳妇这么会演。
这是有人教的,谁呢?郭子仪媳妇王氏。
王氏这次也回来了,因为女婿已经是皇帝了,她不用拖家带口跑灵武避难去了。
不过她这次回来,肚子已经显怀了,也就是说,郭子仪在灵武也没有老实,跟他媳妇挺躁动的。
也正因如此,所以郭淑回来的这么晚,再迟几天,基哥的棺材就要被摆在陵寝旁边了。
哭了一阵之后,郭淑率先起身,被一旁的诸多王妃好一阵安抚。
从前这帮人是会打架的,现在呢,郭淑如众星捧月。
终于不再大喘气之后,郭淑起身过去,将杨玉环也给扶了起来:
“太妃快起来吧,今后千万要保重身体。”
杨玉环浑身颤抖着起身,没有敢抬头去看郭淑,她又不傻,这哪里是怜悯她,分明是另外一种示威。
当你打算对付一个人的时候,那么最好不要让他看出来,否则人家有了防备,你不好下手。
杨玉环不管怎么说,也是跟在李隆基身边有些日子了,耳濡目染,也知道这人心鬼蜮,复杂至极。
韦妮儿只是踢了她一脚,明摆着是告诉她,今后不会让她好过,但是郭淑,恐怕是要下狠手的。
杨玉环起身之后,本想收回手臂,却发现被郭淑紧紧的抓着,抓着她,往李琩方向去了。
“陛下,太妃今后,应居何殿,可否交给臣妾安置?”郭淑问道。
李琩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高力士也是内心一叹,心里多少有些不忍,道:
“圣人与太妃最喜花萼楼,太妃之物,也尽在楼内,不如就去花萼楼吧。”
郭淑嘴角一动,点头道:
“高将军所言极是,正所谓睹物思人,惟有花萼楼,可令太妃慰藉相思。”
一句话,高力士便感觉到这位未来的皇后非常难缠,怕是不好伺候了。
于是他抱走皇长子李佶,吩咐礼官进来,安排李佶行孝礼。
李佶身份就不一样了,没有继承人之名,却已经有继承人之实了,嫡长子,嫡长孙,李琩名下第一顺位继承人。
他祭拜他爷爷,礼数是非常复杂的,反正大概意思就是:爷爷你放心,我会变得很优秀。
郭淑坐下之后,韦妮儿便在地上碰了她一下,小声道:
“你刚回来就针对她,目的也太明显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她还好意思说人家,她自己都踢了杨玉环一脚。
郭淑小声道:“这个祸害需早点处理掉,杨贵妃这三个字,今后不准宫内任何人再提。”
韦妮儿最清楚郭淑是个狠人,闻言道:
“别乱来,以免给夫君添麻烦,十娘(杨绛)一直没有为她求情,就是等着你回来呢,冲着十娘,你也不要下手太狠了。”
郭淑环顾左右,诧异道:“十娘呢?”
“昨晚熬了一夜,身体不适,夫君让她下去休息去了,”韦妮儿道。
郭淑点了点头,看向正在朝着灵位磕头的儿子,道:
“我自有主张。”
韦妮儿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说了。
她跟郭淑之间,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当下都不是斗的时候,实际上,本来就不是她们俩斗,而是她们背后的人。
所以郭淑和韦妮儿都很清楚,她们从前是什么样,今后还是什么样,要始终维持和睦,丈夫还没有掌控大局呢,她们有什么好争的,现在她们要做的,是帮助丈夫巩固皇权。
现在争夺继承人,等于是盼着李琩死,那么谁争,谁就是找死
运河的事情,肯定是不能停的,这是国家级工程。
任何工程一旦烂尾,重新开工难度将会是几何倍数。
裴耀卿非常明白这个道理,人虽然还在皇城,却已经开始布局运河事宜,他本来就是专家,专家中的专家,所以上手非常快。
首先便是人事安排,他第一件事,就是将元载给踢出来了。
他现在需要的是水利专家,不是学徒,要你干什么?凑热闹啊?
这下好了,门下省也不要他了,元载原地失业。
他们家算是天塌了,老丈人完蛋,自己又失业,可谓双重打击,失业就等于进入守选,想从守选出来,必然得上面有人。
他现在没人了,难道再去求人家韦妮儿吗?我还欠着人家的钱,都不知道该怎么还呢。
正因有房贷压力,而元载又不想做失信人,于是他找到高见帮忙引荐,去见了达奚盈盈。
“陛下对你的印象很好,你不必求我的,”达奚盈盈非常客气请对方坐下后,道:
“当然了,如果你只是想赚钱,我倒是可以帮忙。”
元载低着头,卑微道:
“我如今已是白身,哪有资格面见圣人?只求达奚娘子指条明路,早日得还欠债,我也心安一些。”
达奚盈盈笑道:“长安眼下有很多产业,其主人已无力维持,已经开始挂牌售卖了,你帮我去谈,压下来的价格,我付你牙钱。”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赚钱的路子,做中间人嘛,中间人是谁不重要,他压价的本事有多大,才重要。
元载不管怎么说,他们夫妇跟韦妮儿的关系,很多人都知道,毕竟元载买宅子的时候,都是韦妮儿大摇大摆带着他在长安挑选的。
那么元载去压价,对面敢报高价的可能性,不高,再者,达奚盈盈也希望元载能将韦妮儿的钱还上。
几千贯呢,不是个小数字,以前的元载因为老丈人的缘故,还值得长期投资,现在不行了,必须及时抽贷,尽快让他还钱。
“谁的产业?我认识吗?”元载很聪明,猜到对方肯定是认识自己,否则达奚盈盈不会让他去谈。
达奚盈盈笑道:“虢国夫人、王鉷,哦对了,还有那个王元宝。”
元载嘴角一抽,钱难赚屎难吃,我就知道,这钱要是好赚,你不会让我去。
杨玉瑶就不说了,她短期内盘了太多的产业,需要长期的圣宠才能维持,现在圣宠没了,再不出手,全赔干净了。
至于王鉷,他跟着杨玉瑶吃香喝辣,自然也贪了不少,如今李琩上去,他担心会被清算,所以得赶紧吐出来,有一部分让儿子王准,给盛王李琦送过去了,另外一部分,那是老本,得赶紧兑现。
王元宝呢,上头的靠山没了,修荔枝道欠的钱,朝廷不认了,所以他需要变卖产业去还钱。
所以啊,人这辈子,先富不是真富,先穷也不是真穷,人生那么长,起起落落哪能躲得了。
“元郎到底接不接呢?”达奚盈盈笑道。
元载猛一咬牙:“接。”
他为什么着急还钱呢?因为还钱才有机会见到韦妮儿啊,不然你拿什么借口见人家?我失业了能不能给我安排个工作?
求人办事空着手去,那得多大的交情才行啊?元载自认为,跟韦孺人还算有点交情,现在嘛,交情不起来了。
王韫秀这边,则是在干另外一件事。
他父亲得知圣人驾崩,奏请朝廷返京服丧,因为是义子,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但是中书门下压根没搭理他,奏疏直接就扔火炉里烧了,因为王忠嗣是逆贼党羽,陛下会不会清算你,还不一定呢。
服丧,服NM的丧!
元载不好意思往上面攀关系找人,是因为人脉本来就不是他的,但是王韫秀肯定要找人,能让她爹回来的,只有陛下,这关系必须找到陛下那里。
所以他跟他哥王震两个人,去了盛王府,请王府的人通知宫里的盛王,帮他们说句话。
盛王府的管家武嵩,这是老武家的人,收到消息后,蹑手蹑脚的进入含元殿,在李琦耳边嘀咕了一番。
李琦和王震兄妹,当下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但是听罢之后,也是一脸为难。
他可以帮忙传递给李琩,但绝对不会发表意见。
于是他悄悄来到李琩身边,小声道:
“王忠嗣奏请返京服丧,阿兄知道这件事吗?”
李琩皱了皱眉:“不知道,多半是被中书门下给淹了。”
不让李琩知道,是为了不使李琩为难,人家义子要服丧,你挡着不合适,那是圣人的义子,又不是你的义子。
而王忠嗣终究属于太子党的漏网之鱼,李林甫是打算慢慢搞死的,肯定不会让他回来。
李琦道:“王震与十二娘求到我头上了,我就是传个话,你自己拿主意。”
李琩忍不住道:
“你都传话了,还让我怎么拿主意呢?让他回来吧。”
李琦讪讪一笑,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