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 托付后事
    吴怀实的胆子是非常大的,这是多年以来高高在上养成的一种霸气和傲气。

    曹日昇那边虽然毛都没有查出来,但是高力士和吴怀实很清楚,如果有人要杀安禄山,那么对象是谁,很好猜,朝堂哪些人反对重用番将,那么他们动手的可能性就非常大。

    安禄山如今正在华清宫接受培训,这是顶格封疆大吏的专业性指导的培训项目,那么长安那边肯定也收到消息,安禄山要接手范阳了。

    番将变番帅,那么反对的人自然更多。

    “他们明面上不能反对,因为那等于是冲着圣人来的,”吴怀实已经开始在右羽林军点兵了,至于会带走多少,他现在心里还没数。

    小舅子吕行在大营内,陪伴在吴怀实身边道:

    “那么他们若是行刺杀之事,不等于还是冲着圣人来吗?”

    一旁的严武笑道:

    “不一样的,这就是明暗之别,如果咱俩明着有矛盾,那便是老死不相往来,但是暗地里有矛盾,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圣人也是顾及这些臣子的体面,而这些臣子也必然要尊奉不违,所以现在反对安禄山的声音很小了,就是因为他们明里要尊奉圣人的意思,但是派人刺杀安禄山,也是提意见的另外一种方式。”

    吴怀实听到这里,笑了笑道:

    “事情远比你们想象的更为复杂,就拿范阳那边来说,自高宗皇帝以来,契丹、奚首领但有归附,朝廷都有封赏,但反水者不胜枚举,可知内外有别,前人之事,后人之师,我们正因为吃了太多的亏,所以一直以来对外族打心底都是不信任的,李林甫虽重用番将,但并无多少信任可言,只是需要维持局面的无奈之举罢了,财赋是国本,为保财赋,其它事情上面都需适当让路,固然有所损失,但终究利大于弊,所以这件事没有谁对谁错,处理好即可。”

    吕行道:“这就是为什么圣人和高将军,都认为姐夫去最合适,因为有你坐镇,他们便不敢动手了。”

    “那可不一定,”吴怀实笑道:

    “不要太看得起我,古往今来,宦官从未被人瞧得起过,无论他如何的风光得势,但终究只是个奴婢,我得圣宠,一时风光,但此恩无从延续,不过无根浮萍罢了,他们真要铁了心杀掉安禄山,我护送也未必能够保全,圣人让我去,只是因为我可以处理好,并不是人家会怕我。”

    严武脸色凝重道:“如此说来,恩师此番北上,恐怕要多带点兵马,从长安至洛阳,从洛阳至河北,排斥安禄山的人可不在少数。”

    吴怀实沉吟片刻后,道:“一千精锐足矣。”

    一千人,其实已经非常多了,尤其还是精锐,吴怀实之所以这么胆大,还是因为调兵制,十六卫就算出兵刺杀安禄山,不经过中书省的情况下,最多三百,而且马匹最多只供应三分之一。

    也就是说,两百步军,一百骑兵,这是一座卫府大将军当下能够调动的极限,平时可以再多点,五百至一千都可以,但现在不行。

    因为圣人在华清宫,皇帝身处行宫的时候,所有人的调兵能力都会下降一个档次,至于防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而且就算半路遇袭,对方的目标也只会是安禄山,绝不会选择与禁军死磕。

    “我带三百人,为恩师开路吧,我去过洛阳,”严武道。

    吴怀实微笑摆手道:

    “大可不必,你要留下来,侯莫陈超和李遵言会走驰道,你带一千二百人,跟着陈玄礼,随驾走官道,这件事,我已经与高将军打过招呼,凡事听高将军安排,我不在,除了圣人和高将军,谁的话也别听。”

    严武颇为惋惜的点了点头:“弟子知道了。”

    这次圣人返京,左羽林会走北边的御道,吴怀实的右羽林,走南边的驰道,他不在,带队的就是两个将军,侯莫陈超和李遵言。

    侯莫陈超跟严武之间有大仇,所以吴怀实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对方给严武穿小鞋,再加上高力士身边也需要一队能够使唤的人,所以严武最合适,别看高力士地位超级高,但是大事上,也是使唤不动左右龙武的,那是万骑,皇帝的直属部队。

    至于李遵言,就是李光弼的哥,他被提拔成将军,也是为了稳住李光弼。

    左羽林当下也有问题,王忠嗣卸任之后,暂时没有老大,而是薛畅和孙老奴,也就是说,李隆基这次返京,左右羽林的扛把子都不在,分属四个将军统领。

    这其实是比较混乱的,不出乱子还好,出了乱子,没有做主的。

    吴怀实要等到三月中旬,才会率队离开,长安那边已经发文让裴宽返京了,而且明说了,让对方走太原这条线,去晋阳见一见田仁琬,理由是交流一下北境防务。

    事实上,河东的防务与朔方是重合的,与范阳没什么关系,但是呢,他们毕竟接壤嘛。

    朝廷之所以这样安排,也是怕裴宽和安禄山撞上,以裴宽的性子,以及他的亲卫队实力,一旦翻脸,安禄山挂的可能性非常大。

    他要是弄死安禄山,基哥都无话可说

    李琩以前就打造过一副铠甲,与其说是铠甲,不如说就是一层铁皮,但是有总好过没有。

    他迎驾的时候,是不能戴甲的,只能穿朝服,所以要打造一副可以藏在衣服里,从外面看不出猫腻的薄甲。

    因为历来政变宫变,主要的杀伤性武器,排在第一的是弩,这玩意穿甲都不保险,何况不穿。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他这次想要把握住机会,就必须将自己放在一个非常弱势的位置,让所有人都不会怀疑他,认为他是受害者,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活下来之后,争夺自己该争夺的东西。

    这一切的前提,是活下来。

    那么他身边的护卫队,就更惨了,薄甲都没有,除了横刀,就只有隐藏在袖中的擘张弩。

    李琩这段日子,每天都会抽出大量时间去练习骑术,虽然他的骑术很不错,但临阵磨刀,不快也光。

    骑术在逃命的时候,作用最大,因为你可以靠着在马背上的腾挪,使敌人失去准心,为接下来的活命争取机会。

    但这件事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事发的时候,你身边得有马。

    关于这点,李琩只能是届时随机应变了,当下无论如何盘算,到时候都未必有用,反正自己的坐骑能不松手,就不松手。

    “太冲派人传来消息,他离京去了华清宫,”武庆从马场外进来,跑至李琩跟前抓出缰绳之后,小声说道:

    “他是以递送公文的理由去的,会在那边待至圣人返京。”

    李琩翻身下马,脸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看样子韩滉是去找韦陟去了,他现在是中书令史,韦陟做为中书侍郎,眼下就在华清宫,这是省内公务往来,再正常不过了。

    那份还嗣诏书,其本身并不重要,李琩当时拿给韩滉看,也是为了让对方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份诏书的用词,哪怕韩滉记不住都无所谓,只要记住核心要义是还嗣,就足够了。

    而诏书必出中书省,没有中书省侍郎做背书,诏书就是无效的,韦陟半年以来一直侍驾华清宫,由他在关键时刻拿出来,最为合适。

    如何去说服韦陟,李琩对韩滉有信心,或者说,他对韦陟有信心,这个人很清楚,什么时候就该做什么事。

    只要是韦陟亲笔,中书盖印,诏书便具备法律效力。

    “将臧希愔和盖明书叫来,我有事嘱咐,”李琩道。

    武庆点头离开。

    眼下是三月初三,左卫上番的是翊二府,中郎将是臧希愔,那么四月份上番的,是亲事府,主官王仲昇。

    王仲昇不是李琩的人,所以李琩早就将对方架空了,如今亲事府管事的,是盖明书。

    左卫的卫士,全部来自于关中,轮番的时候,是要提前入京的,一般是提前四五天开始从家里出发,然后于长安郊外的卫所大营简单集合一下,便可以入京。

    李琩要将亲事府入京的时间提前,需要找个借口,借口很好找,给你们更换春衣。

    这属于府内杂务,全凭主官说了算,有些卫府好几年不给卫士换新衣,李琩去年冬天的时候,给大家换过冬衣,如今入春,再换春衣,完全合情合理。

    而以这样的方式,可以保证左卫在关键时刻,拥有两个府的兵力,其实也不多,两千四百人,但已经是足够了。

    李琩需要将后续的一些事情都安排妥当,确保太子和基哥都挂了之后,他有足够的力量稳定局面,方便他控制皇城。

    至于没有戍卫之职的领军卫,留京的卫士大概也在两千之间,只要与盖擎内外呼应,以武力镇压局面,还是行得通的。

    眼下左右骁卫,已经被派去了官道安排肃清工作,有些损坏的路段,还需做临时的补修,毕竟不能让圣人颠簸。

    都说后世的路动不动就修,其实这都算好的了,在大唐,皇帝不走,一般不修。

    或者你自己修。

    所以大唐没有道路养护费,因为压根就不养护

    杨知庆,是一个活着命不好,死了命很好的人。

    他死后,被武则天追赠为太尉、郑国公,四个闺女的婚事全部由武则天亲自张罗,历史上,李亨继位之后,追封为郑王,因为这是他亲姥爷。

    杨知庆四女显贵,却没有亲儿子,而是过继了弟弟的儿子,名叫杨令修,曾经担任过左武卫大将军,可惜死的也早。

    杨令修三个儿子,一个在地方当官,另外两个在长安,老大杨沐左千牛卫将军,老二杨清秘书省。

    那么李亨能指望的,其实就是杨沐了,千牛卫,掌执御刀宿卫侍从,属于皇帝贴身近卫,人数不多,左右加起来,也就一千多人。

    他们是十六卫当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两座卫府,因为啥?因为他们是最容易对皇帝造成威胁的人,后来职能被龙武军所代替,基本成了每日常朝负责值守大殿内外的侍卫。

    但是常朝这不是没有了吗?所以他们的地位更加尴尬,一部分去守了武库,另外的,基本就成了皇城街溜子,工作轻松,赚的又多。

    但是注意还有但是,皇帝返京,他们是仪仗队。

    离京的时候不需要他们,因为古人重归而不重行,回来的时候,他们是要全副武装给皇帝开路的,因为十六卫当中,左右千牛卫的铠甲,是最帅气的。

    他们的铠甲看上去不像是兵,更像是将,非常气派好看。

    要知道他们以前可是叫奉宸卫,意指伺候帝王。

    杨沐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会带领左千牛卫的六百人,负责在关键时刻诛杀李琩。

    他是李亨的表哥,李亨完蛋他必死无疑,虽然他率领的千牛卫,可谓是绣花枕头当中的绣花枕头,但是杀个李琩,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飞龙禁军当中,也被李亨安插了许多少阳院的心腹,从校尉到都尉,都是他的人,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就可观了,毕竟特训过,首领虽然是程元振,但是李亨干这种事情,是不会指望一个官宦的,于是他将担子交给了虽然也无鸟,但是忠心和统兵能力极为被李嗣业看重的杨思危。

    左千牛卫,飞龙军,再加上少阳院本来的侍卫随从,完成一场刺杀行动还是可以的,但到时候如何控制大局,靠这些,很显然远远不够。

    于是他私下准备了四份太子教令,分别交给他的属官高仲舒、潘肃、吕向、王丘,由他们届时拿着教令,调动右卫、左骁卫、右武卫和右威卫。

    因为杀掉李琩之后,他还要干掉李林甫等人,控制四王和十王宅。

    李亨觉得自己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外有皇甫,内有四卫,打李琩一个措手不及,事必成。

    “事成之后,信安王、萧嵩、裴耀卿、杜希望等人必然会出面,帮着孤维持局面,”李亨拍着李静忠的肩膀道:

    “记着,你要带人盯死李琮他们,若有异动,乱军之中,以箭杀之。”

    李静忠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也已派人通知皇甫,他们不会进京,会绕过驿站,于鸣犊泉一带驻扎。”

    李亨道:“今后不要再与他联络了,他比谁都清楚该怎么做,行军打仗的,如何隐藏行踪,把握时机,他更在行。”

    说罢,李亨眼神凌厉的看向屋外,咬牙道:

    “别人施舍的皇位,又怎比得自己亲手拿来的更让人大快人心呢?别人做得,孤亦做得。”

    最近这段时间,李琩总觉得日子好像过的特别的快,他真希望今天走的能更慢一些,明天来的更迟一些。

    这是一种畏惧,也是胆怯,说明他对自己并没有信心。

    是的,做一件事如果没有阻碍,一切顺利,那带来的回报必然也不值一提。

    高回报自然是高风险,丰硕的成果从来都不是唾手可得。

    他得给自己留后路啊

    “你带着大郎,去一趟灵武吧,悄悄的走,我会各方打点,确保你们能安全离开,”李琩先是在兰方院,嘱咐妻子郭淑。

    他虽然是一个穿越者,但是这一世毕竟有了儿子,那是他的骨肉,他可不愿意事败之后,妻子和两个幼子成了粘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他清楚,这件事无论成败,李亨都不会有未来了,那么郭淑投靠郭子仪,无疑是可以保命的,将来无论谁是渔翁,又或者基哥死不了,碍于郭子仪大权在握,都应该不会追究他的儿子,毕竟才一岁。

    而郭淑还不知道丈夫要干什么,但是她听的出,丈夫这是要让她避险。

    因为王妃无诏不可离京,尤其是还带着皇孙,她们在没有基哥的准许下,离京是犯法的。

    “不能跟我说吗?”郭淑低着头,神情落寞道。

    李琩道:“我以前就跟你说过,能告诉的你,我自会告诉你,不能说的,你也不要多问。”

    在这种大事上面,郭淑不会缠着追问,只是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便点了点头:

    “夫君放心,我会照顾好孩子。”

    “明晚就走,我已经派人飞报朔方,届时郭子仪会派人在半路接你们,一路小心为上,不可大意,”李琩沉声道。

    郭淑长长叹息一声,道:“那么三娘和仲郎呢?”

    “她们也会走,不过不是去朔方,”李琩道。

    郭淑立即会意:“是去河西?”

    李琩点了点头。

    实际上,韦妮儿去河西,可谓是危险重重,因为皇甫眼下应该就在半道,如果遇上,虽然对方下手的概率不大,但并非没有概率。

    以皇甫的聪明,看到李琩如此的保本之举,必然猜到李琩会有所动作,就算没有对韦妮儿母子动手,但也会改变策略,导致棋盘变化。

    所以李琩打算让韦妮儿从朔方绕道,避开皇甫的行军路线,但又不能让郭淑知道,以免郭子仪背地里使坏。

    而负责接引韦妮儿母子的,是盖威,信,李琩已经提前送出去了。

    “好,我明日简单收拾一下,便尽快离京,夫君定要珍重,”郭淑缓缓道。

    一听这话,李琩就知道郭淑在敷衍自己,对方离京之后,必然会在儿子李佶安全的情况下,然后独自返回长安,陪在李琩身边。

    不过李琩已经提前做好准备的,由不得郭淑回来。

    等到安顿好这里,李琩又去了栖子院。

    韦妮儿此刻正在逗弄着自己的孩子,完全不知道局势已经危急到何等地步。

    “你过来,将衣服都脱掉,”李琩指着与韦妮儿身形相仿的一名贴身女婢道。

    韦妮儿听到这句话,也只是抬了抬头,微微一笑,在她看来,自己刚出月子,不宜与丈夫同房,肥水不流外人田,丈夫宠幸自己的侍女,这是很好的事情,她并不介意,甚至还提倡。

    那名侍女也乖乖听话,将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

    随后李琩朝韦妮儿道:“你换上。”

    韦妮儿一愣,掩袖噗嗤一笑,将孩子交给一旁的乳娘,一句话都没有多问,便过来将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捡起来,慢吞吞的穿在身上,随后还转了一圈:

    “如何?像不像婢女?”

    李琩摇了摇头:“还不像,将发髻改了,上面的饰物都扔掉。”

    韦妮儿皱了皱眉,还是没有多问,在女婢的服侍下,拆掉了发髻,改成了普通的奴髻,头发上的金钗也一样不剩,只是以一支朴素的木钗固定着。

    “你喜欢这样?”韦妮儿不解道。

    李琩笑了笑,令所有的侍女都出去,随后上前抓起韦妮儿手臂,小声道:

    “明晚你就以这样的装束离京,盖擎会派人送你走,带上仲郎,记住,一路上都要小心谨慎,不可惹人注目,到平凉等着,盖威会过来接应你们。”

    韦妮儿浑身一颤,脸色瞬间苍白,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道: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李琩脸色凝重道:

    “近来恐有大事发生,也许不会发生,总之,你们走了,我才没有后顾之忧,你也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但以防万一,你和二郎必须走。”

    “我不走!”韦妮儿断然道:

    “这里是长安,是我们的家,谁能在这里奈何我们?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我去求族内,他们会想办法的,你一个人担子太重了,需要别人为你分担。”

    “不必,”李琩摆了摆手,沉声道: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刚从四娘那边过来,她已经在做准备了,你们都要走,不要多问。”

    韦妮儿从未见过李琩如此严肃的表情,见状一脸呆滞,她知道事情肯定不小,不然丈夫不会让妻女离京避难。

    是太子?还是圣人?

    沉默半晌后,韦妮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反驳丈夫都是无用的,于是叹息道:

    “你刚才说我们,除了四娘,还有谁?”

    李琩道:“自然是盖擎的妻女,你们走朔方,在平凉与盖威汇合之后,转道河西,四娘是去灵武,记住了,除了盖威,任何人都不要信,包括朔方。”

    听到这里,韦妮儿彻底明白了丈夫的一片苦心,闻言跪在李琩面前失声痛哭。

    她害怕,害怕与丈夫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期。

    这里可是长安啊,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大事,值得丈夫托付后事呢?

    韦妮儿还是决定,要给自己的爹提个醒,务必务必,千万千万,保护好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