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京述职,虽然很大可能就是迁官,但是在任命下达之前,皇甫惟明依然可以保有节度使的仪仗。
他已经知道,自己此番回京凶险无比,比他更牛逼的王忠嗣流外了,韦坚自杀,太子党接下来最有实力的,就剩下他了。
所以他很清楚,自己离完蛋不远了。
中书门下的公文抵达凉州之后,皇甫惟明的第一反应是挑起战争,然后增加自己的价值,以此来延缓返京时间,然后寄希望于太子能够扭转颓势,那样一来,他才敢踏足长安。
但是在二月十七这天,他收到了太子派人传来的消息,请他入京。
消息不会有错,传递消息的人知道他与太子之间联络的暗语,而且那封信,虽然看似在慰问,实际上里面也藏着东西。
皇甫拿着那封信琢磨了一个时辰,才从字里行间找到了一些线索:十八造反,勤王护驾。
随后,他将信交给了陇右行军司马张介然,后者看过之后,点了点头:
“应该不会错,太子要传递的就是这个意思。”
皇甫惟明双手负后,闭目站在大堂中央,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大家可以确定的是,他现在的心情一定很沉重。
勤王护驾这四个不是开玩笑,因为一个不好就会变成造反,这一次太子给他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一名幕僚道:
“自从隋王回京之后,王孝德的事情便如石沉大海,节帅此番回京,此必定罪之源头,李林甫召节帅回去,只怕是凶多吉少,无论隋王是否真的要造反,我们也只能是兵行险着,冒险一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皇甫要是完蛋,他的幕僚全都得跟着完蛋,这是大唐历来的惯例,要对付一个人,他的羽翼都会被剪除的干干净净。
在陇右这块地方,太子党的势力,因为李琩来过一次之后,其实已经没多少了,也就剩下皇甫、张介然和王难得。
而王难得此刻,也正在秘密赶来凉州,与皇甫会面。
“少阳院与隋王宅之争,已经是如火如荼,太子先后折损了大将军与韦京尹,如今惟可倚仗者,只有节帅了,”张介然沉声道:
“隋王就算扳倒太子,那个位置他也坐不上去,所以我以为,太子的警示应该不会错,隋王真正的绊脚石,其实是圣人,或许他真有那个胆子,行弑君之事。”
幕僚王正道:“隋王与诸王关系紧张,除盛王之外,实在想不到哪个亲王值得他这么卖力气,可是盛王伤了面部,已经废了,四王与隋王势同水火,就算扳倒太子,四王肯定会第一时间发难,所以我也认为,隋王只要是为自己考虑,圣人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所有人都很清楚,李琩跟太子斗,其实步骤完全错了,你出嗣了,正妻现在是贵妃,怎么看,圣人都不会立你,贵妃的事情还好说,毕竟杨玉改成杨玉环,也算是掩人耳目了,但是出嗣呢?十王宅那么多皇子,继位也轮不到一个嗣王啊。
所以你最大的障碍,在圣人那里,除非你做掉圣人,再做掉太子,然后靠着李林甫的支持,再与其他亲王斗法。
但是有一个前提,弑君的事情,你得嫁祸到别人头上,最适合的人选,就是太子。
皇甫惟明其实已经通过各种脉络,思考的很明白了,太子多半是想借他的手,一举干掉圣人和隋王,而隋王,恐怕也有着长远的谋划。
这已经是最后的较量了,事关大唐的皇权更迭。
只听他叹息一声:“有些事情,能看清,不代表能做好,此非儿戏,不可不慎重,我若贸然率兵入京,必遭阻拦,没有圣旨,我便成了逆贼,诸君将随我共遭大难,难为也。”
幕僚王正道:
“太子此信,乃求救也,若太子败,我等死无葬身之地,惟有一搏,方有胜算可图,奸相把持朝政,贼王祸乱国本,此刻正是我等扶大厦将倾之时,朝中仍有左相等一干清流正臣,只要保得太子储君之位,他们自会与我们站在一起,节帅不可犹豫了,您拖延入京,恐长安疑心更重。”
张介然也是叹息一声,好在自己的妻儿都在凉州,若是此番事败,还有逃亡的机会。
他跟皇甫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就算不跟着干,下场也是一样的。
因为大唐律法里面有一个词,叫做“牵连”。
这时候,王难得来了。
刚刚天黑,他便乔装打扮,在皇甫惟明心腹的掩护下,进入凉州城,当他知晓事情始末之后,只是犹豫了一阵,便朝皇甫道:
“我反正是跑不了的,我父子皆为太子心腹,若贼王得逞,吾家必遭大难,就看节帅如何安排了,我们该以什么样的理由入京,又该带多少人马。”
张介然道:
“自然是多多益善,要想功成,兵马不能少,然若大张旗鼓,长安那边不好交代,不过此刻恰逢贡品入京之时,你的河源军负责押送贡品,白水军押送俘虏,我们便以入京献俘的名义,尽量多带点人。”
李琩那场大仗打完之后,陇右这边在去年,也有过一些小型战役,为的是给李岘增加与吐蕃谈判的筹码,皇甫惟明亲自领兵,拿回了宛秀城、大莫门城、树墩城、百谷城,等于是将积石城防线往外推进了将近二百里。
陇右至今还关押着近四千俘虏,这些俘虏能卖钱,但是皇甫惟明没有第一时间卖掉,而是用做苦力,修复大战之后的防御工程。
眼下用得着了。
这帮人,与少阳院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的选择,如今太子的左膀右臂已经被剪除,长安立即便打算对皇甫开刀,那么他们这帮人的末日也差不多就快到了。
是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还是一起等死,也许并不难选。
皇甫惟明也不再犹豫,开始与众人商议起来。
正所谓兵贵精而不贵多,干这种事情,必须是绝对心腹,王难得这边,会带上自己的所有班底,皇甫惟明还有亲卫军,以及能从临洮军抽调一队骑兵,组成一支近五千人的豪华队伍。
不能超过五千,四千七八最合适,因为一旦过五千,他调动不了,长安那边会第一时间派兵阻拦,因为这涉及到了大唐的调兵制度。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好比一辆拉煤车,你得符合法定载重,超载是不行滴。
节度使要离开,安思顺肯定是知道的,因为在没有长史的情况下,节度使离开藩镇,负责总务的就是最大军的军头。
安思顺虽然被李琩卸掉了兵马使,但他还是副使,正使皇甫兼着,皇甫离开,就是他说了算了。
而他没有任何怀疑,献俘、押送贡品,这都是正经事,何况皇甫是被召回去的,又不是他自己要带着这么多人去,安思顺能怀疑什么呢?
召回的公文上面写什么,他都不知道,鬼知道中枢跟皇甫有什么交代。
不过他肯定是会写信给李林甫的,告诉李林甫这里发生的一切,顺带暗示一下,自己有没有希望接手陇右。
明摆着皇甫此番是一去不回,那么陇右这副摊子,他肯定希望争一争,他跟安禄山虽然都是胡子,还是堂兄弟,但是有一点不一样,他爹安波注,做过右羽林大将军,比安禄山根正苗红。
“太子应该是完蛋了,”堂弟安贞在府上与安思顺密议道:
“皇甫就是最后一个,隋王果然是厉害,这才多久,就快将太子给扳倒了,王难得恐怕也是一去不回,太子在陇右的班底算是被连根拔起,从此陇右的天,亮了。”
安思顺皱眉道:
“亮个屁,还不知道朝廷会怎么整顿陇右,就算我真的能上去,这里还有臧希液和李思恭,都是隋王的人,我能管了哪个?只是换了主子而已。”
安贞道:“隋王在西北,已经是一家独大了,河西有盖嘉运,朔方有老丈人,陇右还安插着两个心腹,我要是圣人,顾忌他应比顾忌太子更甚,按理说,完蛋的应该是他才对,看样子全靠右相为他撑着。”
安思顺沉声道:
“皇甫明知返京凶多吉少,还是去了,说明什么?不敢违令是一方面,是否也说明,太子与隋王之争,还未见分晓呢?你刚才说的对,隋王的威胁其实更大,也许皇甫还有后招,可以在长安保住太子也说不定,别忘了,朝廷还有个左相呢。”
安贞耸了耸肩:“长安的事情,咱们是想不明白的,咱们没有人家那么多神机妙算,论脑子都不够给人家提鞋,能安安稳稳的守住这里,就已经知足了,长安那地方,让我去我都不去。”
“谁还不是呢,我也不想去啊,”安思顺哈哈一笑,因为去了长安他就是孙子,腰都直不起来,逢人就得露笑脸,谁也不敢得罪,哪比得上在陇右逍遥快活。
他现在还不知道安禄山的事情,虽然他跟安禄山的联系颇为频繁,两人从小玩到大,感情还是可以的。
而且安禄山非常敬重他
李琩其实非常想再一次实地考察一下新丰至长安这条线,但是很显然,不切实际。
好在他去过一次,有过一点经验,但这是不够的。
这一次他是以身犯险,所以必须要搞清楚,哪里可以逃命,都有哪些小路,哪里又是必死之地。
所以他在跟达奚盈盈商量之后,后者给他派来一个向导。
这个人姓尉迟,鲜卑族,山西人。
他是达奚盈盈的得力手下,经常来往于两京之间,今年五十多岁,有三十年的时间是在路上,对于这条线路,可谓熟的不能再熟了。
而总是赶路的人,他自己本身就会准备有地图,以防意外发生之后,能及时的改道避免延误期限。
他给李琩的这份地图,如果不是他亲自讲解,别人是根本看不懂的,满满的都是经验,比杜鸿渐给李琩准备的地图,全面太多了。
而李琩也从这份生涩难懂的地图上,大致给自己选了一块地方,成了,就是他的化龙之地,败了,也不失一丧命的风水宝地。
灞桥以西,往长安方向四五里的一块地方,水道较少,地势平缓,适宜逃命。
也适宜迎驾。
基哥每次从华清宫返回长安,迎接的队伍都是不过灞桥的,这个是有说法的,具体的李琩也不清楚,大概就是圣人是龙,龙要过江,期间不能受阻。
灞桥是一座桥,一座大桥,在灞水之上。
皇帝的回京队伍,首尾相隔二十里,基哥在中央,或者再靠前一些。
回驾那天,中央官道上,必然有禁军的先遣队伍提前开路,这些禁军会将任何有威胁的事物排除干净,直白点,就是不准有任何武装。
但是也有例外,那就迎驾队伍。
迎驾,并不是我们以为的简简单单迎接皇帝返京,这是一个仪式,就好比一家之主外出了一段日子,回来的时候,家里的人需要举办迎接典礼,庆祝家主回归。
皇帝回京的迎驾,更为复杂,百官需要唱诵祝辞,而太子更是需要步行在龙辇前,牵引一段路程,总体的意思,其实就是欢庆主人回家,百姓还需要在长安城外夹道欢迎呢。
那么在迎驾这个过程中,太子的飞龙军,有机会接近龙辇,但也不会太近,至少在二里地开外。
二里地就是一千米,其实也没多远,但是想要靠着五百人,在一条可供双乘交错而行的官道上,推进二里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么就需要另外的因素配合:骚乱。
其实就是声东击西,将禁军的注意力转移,引发骚乱,那么太子就可以打着护驾的名义,快速逼近銮驾,而这个时候,李琩自会派人袭杀太子,包括补刀基哥,而他本人,必须尽快逃离这个危险圈,这种动乱发生之后,谁能活下来,谁就是赢家。
当然了,这只是李琩自己的猜测,究竟太子会以什么办法打通这次副本,他也不知道。
但是他会促使李林甫,将迎驾的地点,定在那个位置,方便他随时跑路。
“这些人,可靠吗?”
李琩在府上见过那些奴仆之后,与李无伤一起离开,路上询问道:
“都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李无伤点了点头:“阿郎放心,都是无根之人,他们的奴籍都是假的,出了事,也查不到我们头上,他们现在都听我的,我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
李琩点了点头:“届时金吾卫会例行搜身,走一走过场,不要多,十五个人足以,藏好擘张弩,事若成,你暗中将他们处理掉,万不能沾染半点。”
“是,”李无伤沉声点头。
他训练的这帮人,甚至都听不懂关中话,皇帝长什么模样,不知道,大臣长什么模样,不知道,他们知道的很少很少,每天脑子里想的最多的,是下一顿饭吃什么。
这是一批死士,无论任务成功与否,他们的生命都将到此为止。
李琩这次将会只身犯险,身边除了亲卫,几乎没有安保力量,但只要基哥和太子一挂,那么他的安保将会遍地。
那个时候,禁军会保护他,大臣会保护他,而他可以大胆的调动卫府
金吾卫的一座卫所,昏暗无光,里面坐着七八个人,大家彼此之间在小声的闲聊着,但是并没有点灯。
随着院门一响,徐少华和马敦等人,引领着李琩进入卫所。
老黄狗第一时间去点灯。
武庆提前跟他们打过招呼,让他们今晚聚集在这里,上面有事情交代,但是他们没想到,来的竟然是隋王。
随着李琩等人的到来,卫所内一下子便坐满了,不算李琩一共有三十二个人。
每一个人,都是精挑细选,绝对靠得住的自己人。
李琩坐下之后,抬手朝着众人揖手一圈,沉声道:
“本王这条命,就交给诸位了,只要我能活着,必不相忘。”
徐少华与马敦已经提前知道了,所以并没有表露出多么震惊,而其他人,也只是在短暂的震惊过后,便起身朝着李琩行军礼:
“誓死保卫隋王。”
老黄狗咧嘴嘿嘿道:
“没有隋王,我做梦也不敢想自己还能在长安享福,我这条命就是隋王的,刀山火海,请隋王下令吧。”
李琩点了点头,看向李晟。
李晟朝众人解释道:“圣人回銮当日,恐有惊变,尔等将作为府主亲随,护卫周边,若有事,必要拼死护府主周全,能活下的来,府主保尔等永世富贵。”
老黄狗等人一句废话都没有多问,只是齐声拱手:
“喏!”
李琩笑了笑,为众人宽心道:
“实际上,也不见得会有多危险,毕竟圣人銮驾,护卫重重,想害我者不过寥寥,可保我者却是繁多,届时我会引领尔等方向,随我一同避险,躲过凶险,便是万事大吉。”
众人纷纷点头,徐少华与马敦却是默不作声,他们两个另有任务,那就是杀死太子。
隋王宅的死士若不能建功,他们俩带着另外的河西兵,就是递补,而且李琩清楚的告诉他们,只要杀死太子,一切危险自然解除。
而且李琩拿性命担保,只要杀死太子,李琩必然能保住他们俩的命。
徐少华和马敦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他们从来不觉得,李琩会骗他们。
在卫所密议一阵之后,李琩带着李晟和徐、马二人离开。
车厢内,徐少华与马敦分坐两侧,李琩朝二人道:
“宫廷之变,血流成河,我也不瞒你们,太子已经被我逼至悬崖,很可能会选择铤而走险,弑君之后,便是杀我,而你们就是要在他杀我之前,将他杀掉,后事自有我来主持,届时你们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徐少华是非常沉稳的,闻言道:
“卑职知道该怎么做了,但是我们如何能接近太子呢?”
李琩道:“这个我自会安排,记住了,一旦起变,场面一定非常混乱,你们一定要盯死太子方位,绝不能让他逃了,我和他,谁能够活下来,谁就是做主的,他活,你们死,我活,你们生,切记。”
徐、马二人对视一眼,赶忙点头。
李琩等于是给二人施压,告诉他们只有杀掉太子,大家才有活路,否则大家都得死。
至于弑君这件事,徐、马二人都没有问,因为这两人在河西兵当中,是仅次于王人杰的聪明人,也大概知晓当下的形势,心知太子不想让圣人活,隋王其实也是一样的。
那么自然还有另外的一拨人,负责递补刺杀圣人。
李琩如果能够继位,这两人必然会在他的禁军当中担任要职,相当于李隆基当年的葛福顺和王毛仲。
商议过后,李琩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崔圆府上。
崔姮小心的服侍李琩沐浴,而李琩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整个人沉浸在思绪当中,久久无法抽离出来。
男人是需要女人慰藉的,尤其是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
后世很多家庭不和谐,原因就在于妻子无法理解丈夫的压力,没有慰藉,更多的是不理解。
而崔姮,服侍的非常周到,她没有多问,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来安抚着李琩的心灵。
而李琩也在这样的温柔乡中,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太子手持利刃,插进了他的胸膛,他梦到李隆基蓬头垢面,满脸是血的质问他,为什么要弑君?
半夜惊醒之后,李琩又睡不着了。
崔姮赶忙给他披了一件外衣,轻柔的抚摸着他的胸口。
李琩叹息一声:“我最近不会再来了,等到圣人回京之后再说吧。”
崔姮柔声道:“那便是三月十九,半个多月而已,妾会等着隋王。”
李琩一愣,诧异的看向对方:
“你怎么知道是十九?”
“阿兄有信来,他十九会返京,那么圣人自然也是这天了,”崔姮道。
李琩双目一眯,鹿死谁手,要进入倒计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