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那帮部将刚一进京,就被大理寺的请走了。
其实他们都有心理准备,大家都不傻,知道这次被召入京,是因为要调查他们,但是他们必须来,不来,调查这个过程都省了。
主要的罪名在四个人身上,范阳行军司马杨光是谎报军功骗取朝廷赏赐,节度判官颜杲卿是贪污腐败、密云太守张献诚克扣粮饷、北平军使乌承恩是谎报军功+贪污腐败+克扣粮饷+私吞营田+欺压百姓。
剩余还有七八个人,罪名各不一样,有大有小,但级别普遍不高。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裴宽的人。
但是呢,即使所有人的罪名成立,朝廷最多也只会追究裴宽一个治军不严,再大点的罪就定不了了,因为节度使这个级别,只要忠心没有问题,其它都是小问题。
李林甫的目的也只是将裴宽召回朝廷,至于担任何职,早就给他想好了,六部唯一空缺的户部尚书。
这个职位,李林甫一直舍不得给人,如今不得不让出来,不然裴宽回不来,你想贬人家的官那是不可能的,盖嘉运闹到那个份上,现在依然好好的,就知道节度使有多难动了。
“张均这个蠢货,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中书门下,李适之破口大骂:
“这种时候了,他也敢收钱?燕公一世英名,都毁在他这两个儿子手里了。”
御史台一直都有李适之的人,所以他收到消息,安禄山的人最近几天携重礼拜访过张均张垍兄弟,礼物送进去了,没有出来,说明收了。
本来李适之还觉得,张均兄弟因为太子的事情,这次会跟他站在统一战线上,没曾想这对王八蛋这么贪财。
“我直说了,我这边收受安禄山的贿赂,已经有四年了,你们呢?”卢奂脸色难看道。
崔翘摆了摆手:“我这边没有。”
韩朝宗道:“我收过一次。”
太仆少卿宋昇道:“一样,我也是四年。”
军器少监陆泛道:“四年。”
工部尚书韩择木摇了摇头:“看样子胡子看不上我,我没收到过他的钱。”
一群人纷纷老实交代,李适之见状叹息一声:
“我这边六年了,如此看来,张均只怕也不少,好个安胡子,这是早有谋划啊,让他那个傻儿子四处结交权贵,看样子他对范阳是势在必得。”
卢奂笑呵呵道:“收钱和办事,是两回事,有些事能给你办,有些事办不了,张均这次屁股未必会歪,办的狠了,裴宽回来也不会饶了他,得罪裴宽还是得罪安禄山,他不会拎不清的。”
之所以卢奂认为张均改变立场的可能性不大,是因为他弟弟张垍的媳妇,是太子的亲妹妹,跟李琩李林甫如今是死对头。
崔翘看向众人道:“罪过主要是在那四个人身上,只要这四个人没问题,就算从其他人身上审出什么,对裴宽也是不痛不痒。”
韩朝宗点了点头,道:“主要还是杨光和乌承恩,一个是谎报军功,一个是罪名太多,真要被查实了,确实不好办。”
“未雨绸缪,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卢奂看向李适之道:
“早早安排吧,从右武卫调兵,至少三百人,真要到了最坏的地步,将他们全杀了,以绝后患,哥奴为了省钱,肆意任用番将,这次要是范阳丢了,我大唐之边境,岂不是掌握在外族手里,这是事关国本的大事,绝对不能含糊。”
李适之颇为犹豫,看向众人道:“诸位怎么看?”
崔翘沉声道:“太明目张胆了,一旦泄露,会出大事的,国宝郎在这件事情上,似乎太信任隋王了,你不该跟他说的。”
卢奂皱眉道:
“什么叫君子之争?有所争有所不争,隋王虽然在裴宽这件事情上与我们看法相悖,但是在安禄山的事情上,与我们是一致的,他与哥奴不一样,不会为了省那点钱,便置边境安危于不顾,安西远离我大唐腹地,用夫蒙灵察,尚需一个王倕盯着,河北如此重地交给一个胡子,也就是哥奴那个脑袋能想的出来,隋王并不认可。”
韩朝宗道:“那么他会怎么配合我们行动呢?”
卢奂道:“金吾卫会负责盯死安禄山那帮人,给我们提供消息及合适的伏击时机,仅此而已,别指望人家会出手,他现在不会跟李林甫闹掰。”
韩择木沉声道:“我还是觉得隋王靠不住,这件事不能让他参与,左右武卫足够了,让康植帮忙,比隋王信得过,康植那边我来说。”
康植就是左武卫大将军,属于四王党。
“隋王已经知道了,他不会卖了我们吧?”陆泛一脸忧虑道。
李适之闻言,摆手道:
“不会,我们要分清楚,跟我们过不去的是李林甫,而隋王的目标是太子,我们与太子又无瓜葛,他犯得着招惹我们吗?树敌太多对他没好处,冲着国宝郎,他也不会卖了我们。”
卢奂点头道:“确实如此,一码归一码,凡事都要讲个规矩,隋王是有分寸的人,不会胡来的。”
说罢,卢奂看了看漏刻,起身道: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你们再议。”
众人道:“你先忙。”
卢奂是兄弟两个,弟弟卢奕,礼部下设四司之一,膳部司郎中,级别非常高了。
实际上,他们其实还有一个大哥,不过这个大哥七岁夭折,忌日就是腊月二十四。
他们的母亲崔氏,一共就生过仨,对于早夭的长子感情非常深,一到忌日,必然前往祭拜,而且崔老夫人出行祭拜,非常特殊,是兄弟俩抬着步辇。
一个正四品上,一个从五品上,两个儿子肩上拴着背带,抬着老母亲往大兴善寺祭奠他们的大哥。
在那里,崔老夫人给儿子买了一块长生牌位。
老二卢奕不显山不漏水,但绝对不要小瞧此人,历史评价“与其兄卢奂齐名,大腹丰下,眉目疏朗,谨愿寡欲,不尚舆马,克己自励”。
他和卢奂都是顶级大帅哥,才华能力相差无几,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是老二。
进入佛堂之后,这里点着数不清的长明灯,供奉着的牌位多达数千,是寺庙收入来源的大头之一,按年计费。
前宰相卢怀慎就不需要长生牌了,因为家里有牌位,而早夭的长子之所以供奉在这里,是因为没结婚。
早夭的孩子,一般家里都会给办阴婚的,但是卢奂这个大哥,生辰八字跟他们母亲犯冲,所以卢怀慎死的时候,虽然带着儿子下葬了,但是没有给办婚事。
这件事情,崔老夫人就交给卢奂了,等到她死的时候,卢奂得帮她大哥找一门阴婚。
“这件事得提前准备,事到临头再准备就晚了,”卢奕与大哥离开佛堂,在外面等待着,他们的母亲带着一家老小,仍在里面诵经念佛。
卢奂点了点头:“早就盘算过,隋王妃也跟我提过这件事,她的三叔郭子云有一夭女,六岁夭折,我觉得挺合适。”
卢奕顿时皱眉道:“隋王妃还惦记着这种事情?此人的心思不简单啊。”
卢奂笑道:“不是她有心惦记,而是她的大姐夫,刚刚上任的咸阳令卢让金跟她提到过这件事,否则她怎么可能知道咱们还有一个大哥?”
“原来如此”卢奕释然一笑:
“我就说嘛,王妃若连这种事情都记挂操心,那她的心智可就不简单了。”
卢奂呵呵道:
“本来就不简单,能将韦家大宗压的老老实实的,能是易于之辈吗?左相家里大事小事,人家都会帮忙维持周全,日常的走动也不少,隋王有个贤内助啊,若是隋王有一天还回本宗,十王宅里没人能压得住这对夫妇。”
卢奕顿时嗤笑道:“就好像现在能压得住似的,还宗是早晚的事情了,人家从出来的那一天,估摸着就已经盘算着怎么回去了。”
卢奂哈哈一笑,深以为然,确实,当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李琩的下一步,就是如何认祖归宗。
等到了那个时候,太子才真是彻底傻眼了。
兄弟俩聊着聊着,便聊到了张均兄弟身上。
张氏兄弟与卢氏兄弟,其实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都是宰相二代,都是兄弟俩身居要职,但是他们俩家,其实还有仇。
他们之间的仇怨,在长安还传的挺广,俨然已经成为民间故事了。
话说卢怀慎本来好端端的,结果突然就嗝屁了,他的夫人崔氏对着丈夫遗体哭诉:公命未尽,我得知之,公清俭而洁廉,蹇进而谦退,四方赂遗,毫发不留,与张说同时为相,今纳货山积,其人尚在,而奢俭之报,岂虚也哉。
意思是,你的寿命还没尽,你是个清廉的官员,像张说那种顶级巨贪竟然还活着,你更不该死的。
结果卢怀慎突然活过来了,对妻子说:理固不同,冥司有三十炉,日夕为说鼓铸横财,我无一焉,恶可并哉!
说完这句话,卢怀慎算是彻底死透了,意思是地府中有三十座火炉,昼夜不停为张说铸造财富,我一炉都没有,怎么和他比?
这个故事当年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毕竟明摆着这是在说张说贪腐,把个张说给吓的,一下子老实了许多。
两家因为这件事也算是结了怨。
卢奂算错了一点,他以为张均在选择得罪裴宽还是得罪安禄山上面,会选择后者,但是他忽略了,在张均的立场看来,裴宽成为盟友的可能性远低于安禄山成为盟友的可能性,那么就很容易选了。
当下太子失势,他们兄弟也跟着遭受打击,若是扶持安禄山,在他们看来,是有利的,因为他们兄弟比李林甫更早接触安禄山,认为此番是借助李林甫之力,培植自己势力的大好机会。
这叫借鸡生蛋。
历史上,老二张垍与安禄山的关系最不错,而当时安禄山领三镇节度,权倾天下,所以张垍与安禄山交好,被李白称之为靠山,靠山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而此时的张均,已经打算在杨光、颜杲卿、乌承恩三个人身上用刑了,节度使的幕臣,能不能用刑?这得看施刑者怕不怕那个节度使,如果不怕,得嘞,随便打。
四个人当中,唯独遗漏了张献诚,为什么呢?
因为张献诚已经招了,将裴宽卖了一个彻彻底底,而且没有诬告,全都是大实话。
当官嘛,不查你,你是好官,一旦查你,十有九个跑不了。
“一切顺利,献诚已经按照嘱托,将裴宽给捅出来了,大理寺那边就不会再对他用刑,”严庄颇为兴奋的在客栈内,将这一消息递给安禄山。
安禄山闻言长松了一口气,点头道:“献诚为吾父少子,吾之义弟,可共患难矣。”
其他人此刻的脸上,也都露出欣慰的表情,因为他们对张献诚是否会帮忙,心里还是不太确定的,毕竟张献诚年纪还小,二十岁,能不能扛住这种大事很难说的。
安禄山的义父是张守珪,张守珪两个儿子两个侄子,历史上都是安禄山麾下的叛军头领。
“乌承恩也跑不了,他干的坏事最多,就算他自己不认,也有很多人可以指认他,一味硬扛,只能是挨受更多刑罚,”高尚道。
田承嗣闻言皱眉:“但是这小子干的很多事,我们也参与了,若是供出我们,也是不好应付啊。”
“张卿自有办法应对,这点不劳我们担心,”严庄笑道:
“节帅这么多年在张卿身上的孝敬,不会打水漂的。”
其实安禄山心里很清楚,张均看上的根本就不是钱,因为人家不缺钱,张说担任宰相的时候,贪的钱够两个儿子挥霍好几辈子了。
送钱,只是促进关系的一种方式,是敲门砖,并不足以让人家帮你这么大的忙,想要别人帮你,要让人看到你身上的价值。
没有价值的人,看似朋友很多,但关键时候,没有一个人帮你,而有价值的人,即使一个朋友都没有,但是遇到难处,往往会有陌生人对你伸出援助之手。
而安禄山提供给张均的价值,就是暗示张均:我在长安关系最好的只有你,至于李林甫,那是迫于无奈必须低头,咱哥俩才是真交情。
那么这样一来,张均就会觉得,自己可以操控安禄山。
“隋王回宅了,”这时候,一名随从进来禀报。
安禄山一愣,赶忙起身,整理了一下发髻后,朝儿子道:
“你与我同往拜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