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琩今晚回来的很晚,因为他一直在皇城找机会,找机会想试一试他新打造的那几把钥匙,但是很可惜,没得逞。
他一共只做了三把钥匙,但是军器监的武库有十二间,那么他这三把钥匙到底能打开其中的哪三间,不知道啊。
武库这边守卫森严,左右千牛卫负责值守这里,昼夜巡逻,所以李琩不能来的太频繁了,不然容易让人起疑。
刚回到家没多久,管家张井便来报,安禄山带着他那儿子来了,走的后门。
事实上,安禄山已经投了几次拜帖,但是李琩总是不在家,所以见不着,不过他的拜帖隋王宅这边也收下了,只等李琩觉得时间合适,就会准其拜会。
今晚,就是李琩派人通知安禄山的人,让他走后门来。
“不是不想见你,实在是太忙了,年关将至,事情总是很多的,”李琩换上常服之后,在客厅请安禄山父子坐下,笑道: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右相最犯愁的时候,实际上,哪个衙门都愁啊,禄米都在这个时间发放,少一斗都不行。”
安禄山一脸醇厚的笑道:
“当家的便是如此,人人都想当这个家,但是真的当上了,其中滋味,外人实难体会,卑职得蒙圣人恩典,执掌平卢,便已是殚精竭虑,隋王肩担要务,如山之重,实在是比卑职难上百倍千倍。”
“哈哈”李琩哈哈一笑,令人奉上酒水,道:
“没有你说的这么夸张,其实都是钱的事,有钱就没事,没钱万事难啊。”
“精辟入里,是这么个理,”安禄山点头微笑道。
他至今为止,都没有给李琩送过礼,而他也不会因为李琩这番话,就认为对方在暗示他,跟他索要钱财。
送礼这种事情,要分人,有些人啊,你是真不敢送,李琩就属于这类人。
那些与安禄山不熟悉,或是只见过面没有打过交道的人,有些会觉得他憨厚淳朴,有些会觉得他凶狠跋扈,还有人认为他强装城府。
但是打过交道之后,有一点是大家普遍认同的,那就是安禄山给人的感觉很有亲和力,也就是说,很顺眼。
长相丑陋与否,跟顺眼是两回事,长得丑的人不一定就看着不顺眼,这是五官的一种神奇搭配。
而安禄山就是一个模样不咋地,看起来还挺凶,但是人家一开口,一说话,会给人一种非常意外的和善观感。
即使在李琩心里,已经对安禄山有了一种绝对无法改变的印象,但是今天这次见面,对方确实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安禄山和安仁行父子俩,给他同样的感觉,至此李琩才明白,安仁行的性格,实际上就是随了安禄山的这一面。
而历史上弑父的老二安庆绪,则是继承了安禄山另外的一面。
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真假混杂,难以辨别。
李琩跟安禄山,足足闲扯淡了一个时辰,没错,纯属扯淡,一句正事没有聊过,眼瞅着对方似乎已经打算起身告辞,李琩终于还是忍不住道:
“平卢营田匮乏,防务又重,但是你去年的赋税依然如数缴纳,怎么范阳就差了那么多?”
安禄山故作一愣,重新坐好之后,道:
“卑职没有听说啊,范阳去岁的租赋有什么问题?”
李琩知道对方在装傻,点头道:
“租赋减了三成,你真的不知道?”
安禄山顿时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欲言又止,磨磨蹭蹭半天,一脸为难道:
“范阳的事情,卑职不敢多问,也不敢乱说啊。”
“这么说,你其实是知道的?”李琩道。
安禄山苦笑道:
“风闻一些,但并不确切,如今隋王开口,也算是印证了卑职心中的一些猜测。”
李琩笑呵呵道:
“范阳平卢本就是一家,你知道才应该是合理的,不知道反而有问题,裴宽的奏报已经送至中书门下,里面状告你谎报军功,勾结契丹、奚酋长,私下谋利,还勾结了范阳一些部将,指使他们故意拖缴赋税,给裴宽使绊子,有没有这回事?”
安禄山一愣,表情愣足十秒,叹息道:
“卑职本一牙郎,承蒙辅国大将军(张守珪)如山恩情,收为义子倾力栽培,在范阳军中,确实手足众多,裴节帅与我有怨,大可冲着我一个人来,如此牵连无辜,令人遗憾。”
李琩撇了撇嘴,他也认为裴宽这步棋下的非常臭,你是范阳老大,在这种时候怎么能在自己的下属里面挑刺呢?
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但不能这么干啊,因为领导一旦无法服众,换的肯定是领导,而不是一大批中层。
而以裴宽的智谋,能走出这一步,可见范阳当下的内部形势多么混乱了。
张守珪余威尚在,他的党羽如今在范阳依然铁板一块,而做为核心成员之一的安禄山,这一次是被推上来的。
李琩已经意识到,安禄山其实早就在谋划范阳节度使的位置了,不单单是冲着裴宽,谁坐这个位置,他就冲着谁。
范阳内部已经被安禄山插进去很多锥子,如今外部还有李林甫这个大对头,裴宽这一次多半是跑不了了。
“行,咱们今天暂且就聊到这里,你先回去吧,”李琩缓缓起身。
安禄山父子也跟着起身。
其实他们今天并没有聊什么关键内容,不过双方这一次初步见面,心里也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
安禄山离开隋王宅之后,儿子安仁行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道:
“送出去那么多钱,阿爷为什么没有选择交好隋王这颗大树呢?”
安禄山冷冷的瞥了一眼儿子,道:
“别多问,以后你就懂了。”
安仁行冷笑一声,将头转至一边,心里低骂一句。
从小到大,他几乎所有的问题,在他爹这都得不到答案,以至于对周遭的一切都猜解不透,日子久了,习惯了,干脆便不再费心去想,反倒自在很多,吃饱了睡,睡饱了吃。
憨厚是真的憨厚,但是安仁行也算看出来了,他爹没有哪怕一丁点打算培养他的意思,总是将他带在身边,是因为他是嫡长,而大唐最认嫡长。
是的,安禄山并不喜欢自己的长子,但是他知道,将自己这个儿子带在身边,是一个加分项。
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安仁行忠厚良善,品德俱佳,那么能教出这样一个儿子出来,老子应该也差不多。
这就是为什么,安仁行一直在负责安氏集团的对外社交。
回到客栈后,一直没有睡下的严庄第一时间赶来询问,只见他在房间内小声道:
“如何?”
安禄山边脱靴子边道:
“沾染不得,一旦沾上,就永远甩不掉了,圣人的儿子,咱们一个都不能接触,我在隋王的身上,看到了圣人的影子,令人胆战心惊,望而生畏。”
严庄沉吟片刻后,点头道:
“也就是右相的能力,方才能腾挪其间,咱们羽翼未丰,确实不应接触,案子、罪名,从来都只是斗争的手段,却不是致胜关键,关键还在人,裴宽能不能回京,眼下最关键的便是裴耀卿,此人至今蛰伏,若是关键时刻站出来说一句话,无论咱们多少努力,都将尽付东流,而隋王是唯一可以挡住他的人,既然府主畏惧,不敢与谋,那么我们只能另想它法了。”
安禄山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他想见李琩,其实本意就是希望李琩镇住裴耀卿,免得对方在关键时刻站出来,别看裴老头已经退休了,威望太高,影响力太大,李林甫也顾忌三分。
但是他今天在见到李琩之后,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利用对方的时候,很可能会扎进深渊,被人家拴在绳子上牵着走。
他想做圣人的狗,可不是隋王的狗。
“我总觉得住在这里不安全,”安禄山上榻之后,聆听着周遭安静的环境,皱眉道:
“我明天跟右相提一提,最好还是住进宾馆。”
严庄点头道:“是该小心一些。”
翌日,岁首的前一天。
偃月堂其实已经没什么公务了,大家已经都回家准备过年的事情。
今年的岁首和上元节,基哥都在兴庆宫,不回来,按例,太子将主持祭奠太庙的事情,而上元节的游行队伍,会先在长安游行一圈,再去兴庆宫为圣人表演。
基哥有旨,不必大张旗鼓,群臣届时无需往兴庆宫朝见。
“今年总算是熬过去了,遍地的窟窿,明年运气好的话,我这个宰相还能坐一坐,运气不好,就得换人喽,”
李林甫终于不用再处理公务,而是在偃月堂欣赏着歌伎的表演,整个人也变得极为放松,就是有种非常疲惫的感觉。
儿子李岫在一旁道:“换不了的,纵观朝堂,谁还有阿爷这样的能力?给李适之,他一天都干不下去。”
“这是大实话,”户部侍郎萧炅附和道:
“过了上元节,咱们要面对的依然是满地的烂账,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右相若是还可怜我上了年纪,让我去其它地方吧,户部,我是真的不愿意呆了。”
李林甫笑道:“我还没有撂担子呢,你倒是先想退路了,朝廷中枢,有哪件事是易办的?你我同朝为官,既然穿了这身紫衣,直到脱下去的那一天,都是千难万难,就怕不是自己脱下去,而是人家给你扒下去。”
“可不是嘛,”度之郎中宋遥叹息道:
“裴宽真要来了户部,恐怕我的日子不好过了。”
他是故意在暗示李林甫保护他,因为他管着度支,掌支度国用,可谓整个大唐的出纳,这个职权堪称核心中的核心,裴宽若是迁任户部尚书,第一个开刀的必然是这个位置。
李林甫笑了笑:“户部的印在我这,每岁计其所出,支其所用,要盖中书门下之印,裴宽不过是来挂个名,大事小事都没有他的份,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裴宽我来对付。”
一直没有吭声的李琩,长长叹息一声,吸引到所有人的注意之后,这才抬头道:
“节度使镇抚一方,确实不应超过三年,张守珪任职六年之久,范阳上上下下,一半都是他的人,如今一个安禄山,都能跳出来跟裴宽做对,那个地方,是不是该换换血了?”
李林甫闻言笑了笑,淡淡道:
“换,是早晚要换的,但是当下动不了,等我将财政问题都解决了,空出手来,自然会处理范阳的事情,也正是因为河北积弊,所以必须要用听话的人,裴宽不听话,而安禄山,是不敢不听话。”
李琩皱眉道:“若是财政之弊总是无法解决呢?今年期盼明年好,结果却是一年比一年难,似乎永不得闲。”
李林甫点了点头,低头沉思片刻后,道:
“今后几年的科举士子,尽量都安排至河北,等到他们积累一些经验和履历之后,替代张守珪旧部,也就顺理成章了,这个需要时间,当下只能是安禄山,他来管的话,朝廷在范阳会节省一大笔开支,而不是像裴宽一样,递上来的是亏空,谁让朝廷不好过,朝廷就让他不好过。”
李琩无话可说了,其实他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范阳的问题,那么容易解决的话,朝廷的智囊团早就有办法了,也不会拖到今天。
错就错在当年不该让张守珪在河北呆了六年之久,这一呆,呆出了一个动不了的藩镇。
与其说是李林甫要扶持安禄山,不如说,是范阳旧部将安禄山给推上来了,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保障他们利益的人,而不是裴宽这样的外人。
河北的危机,已经展露雏形了。
“皇甫惟明在陇右,多久了?”李琩突然疑惑道。
李林甫一愣,看向吏部侍郎苗晋卿,后者赶忙道:
“还差三个月,便满三年了,但是眼下,无人可以替代啊。”
李林甫顿时皱眉,抚须沉思。
“怎么不能替代?宰相或者亲王遥领不就行了?”李岫道:
“那个什么哥舒翰,虽然经验尚浅,但勉强还是可以接手的,实在不行,让韦光乘去。”
众人对他的这番话不置可否,藩镇用人哪有那么简单,这玩意需要考虑的因素特别复杂,别的不说,有一条是必须着重考虑的,那就是得跟盖嘉运不对付,不然陇右河西勾结起来,危害比河北更大。
李林甫沉默半晌,道:
“这个就需要深思熟虑了,你们也都好好想想,只要拟定人选,立即召皇甫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