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如今学聪明了,比以前低调了,逢人便说好话,露笑脸,从前挺嚣张,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当节度使的干爹。
如今干爹没了,他正处于一个后台空窗期,所以张守珪去世之后,安禄山送往长安贿赂各路官员的财物,年年剧增。
在贿赂了那么多大臣之后,他也渐渐琢磨出,哪些人可以被他收买,哪些不会,但是他依然是雨露均沾,照样一个不落的全都送礼。
他的钱从来哪来的呢?完全继承了张守珪那一套,谎报军功。
杀一百等于杀一千,杀一千等于杀三千,军功赏赐,朝廷是会如数照拨的,这个钱不敢赖,否则影响太坏。
那么为什么,这个钱安禄山就能挣,别人就挣不了呢?因为这小子和契丹、奚的那些酋长沆瀣一气,私下里都商量好了,安禄山负责谎报军功,契丹负责配合,然后领分红,两边配合演戏,赚的都是大唐的钱。
这就是为什么安禄山坐镇平卢之后,这里稳得一批,朝廷也对他越来越信任。
此番入京,他却不低调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眼下有了一个非常硬的后台,虽然目前还比较朦胧模糊,但是他清楚,会越来越清晰的,那就是当今圣人。
平卢升为节度区,就是分割了范阳的权利,明摆着圣人在以他制衡裴宽,既然圣人用他,那么他自然而然就要按照圣人的思路走。
所以安禄山并不希望裴宽真的出事,他只是希望平卢能够得到朝廷重视,得到各方认可,将他们这个最小的藩镇当回事。
三十多名心腹外加五十名亲军,从明德门入京,不到一百人的队伍,展现出来的气势却胜过数百人。
每个人的脸色都是阴沉凝重,眼神如利刃出鞘,狠戾凶恶,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
队伍非常整齐,军纪严明,安禄山一马当先,缓缓朝着平康坊而去,沿途所过,队伍阵型严整,丝毫未乱。
藩镇节度,封疆大吏,这个级别的官员入京,按理说应该有大臣迎接,但是安禄山没有。
对于这一点,他心里有些不满意,但也并未放在心上,而是令麾下射生官张忠志将节度使那杆大纛高高举起,好让长安的百姓们知道,平卢现在是节度区,不再隶属于范阳。
该高调的时候就得高调,否则容易被轻视,安禄山很清楚,如果人人都轻视他,他不好办事的,只有受重视的人,别人才会予你方便。
平康坊的坊门外,李岫微笑的站在这里。
安禄山早早下马,朝着李岫揖手:
“多年不见,六郎风采更盛,可是右相让你在此处等我?”
李岫点了点头:“正是。”
安禄山赶忙做出一副着急的表情,道:
“那便快请带路,勿让右相等的急了。”
“请!”李岫抬了抬手,引导这帮人进入平康坊。
一个里坊的重要性,完全取决于这里住着谁,安禄山这种级别,此番进坊,也是不敢怠慢,与属下尽皆步行。
平康坊不是不让骑马,但是安禄山这一表现,很明显是在表达对李林甫的敬畏。
番将兴起,李林甫确实是幕后主导人之一,因为他管着财政,番将用起来便宜,能给朝廷省钱,为了省钱才导致眼下的藩镇番将遍地的局面,也就是说,番将基本都认他。
进入偃月堂,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安禄山看了过来,他们也在打量着这个满脸褐色络腮胡的粟特人。
没有人起身迎接,因为大家并不将安禄山放在眼里,节度使也是有区别的,王忠嗣和裴宽进来,可不是这个待遇。
“见过右相,见过诸君,安胡儿给诸位行礼了,”说罢,他朝着在场的官员挨个拱手,面带质朴的笑容,眼神澄澈,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他不认识这些官员,但是他知道,能坐在偃月堂的,他一个都不能得罪,况且,他分的清衣服。
见到紫衣,自然会更加客气一点,尤其是年纪很小的紫衣。
“郎君贵气盈面,气态不凡,可是高不危府主,隋王当面?”安禄山站在李琩面前,卑微道。
李琩微笑起身,直接上前拉着安禄山的手臂,令人在自己的坐席旁边加设了一个位置,道:
“就坐本王身边吧。”
“胡儿之幸,”安禄山赶忙一个反手,先扶李琩坐下,他自己才小心翼翼落座,面对十余道看向他的目光,一一点头致笑。
安禄山非常害怕李琩,因为他现在很器重高尚,此番也带着进京了。
器重,那么对方自然而然会参与进他的密事当中,高尚会不会告诉隋王,隋王会不会责怪他,这都是说不准的。
明知高尚有主子,但他还是重用,原因无它,高尚这个人智谋高绝,所言之策,无一失灵,他现在非常倚重对方。
而他对李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声明高不危是你的人,我绝对没有横刀夺爱的意思。
“既然胡儿来了,刚才所议之事暂时搁置,咱们谈一谈河北的事情吧,”李林甫将卷宗合上,揉了揉发酸的双眼,慢悠悠道:
“怎么来的这么早?”
安禄山一愣,赶忙答道:
“圣人旨意,胡儿不敢耽搁,星夜兼程,路上都没有睡过几觉,本来眼睛困倦,都已经睁不开了,但是见到圣人和右相之后,便重又精神起来。”
目前为止,他还是一个小趴菜,待人接物自然谨慎卑微,等到他身兼三镇节度使之后,就不是这样了。
“倒也辛苦了,难得你这份忠心,”李林甫并未将安禄山的马屁当回事,因为他听的太多了,而对方的马屁明显并不高明。
只见李林甫继续道:
“冯内侍已经收到骊山的传信,裴尚书今天就在这里,你跟他讲一讲你的委屈吧。”
裴敦复笑了笑,看向安禄山道:
“平卢升镇,后勤事宜你应该提前规划好的,军饷掌握在别人手里,你可不就要吃亏吗?我们刚才已经议过了,追责范阳,那是不可能的,裴宽来个矢口否认,朝廷就算派人去查,也是徒劳无功,犯不着大张旗鼓,我会以兵部的名义,发文范阳,让他们给你的军资放行,等到回程的时候,你去一趟蓟县,见见裴宽,给人家赔个不是。”
安禄山点头道:“胡儿明白了。”
为什么要赔礼道歉呢?因为你在长安告人家的状了,赔礼道歉都不一定能解决的了,不赔礼道歉,其它小鞋还等着给你穿呢。
但安禄山真的会去吗?不会了,他不傻,大家已经翻脸了。
“舟车劳顿,一路辛苦,给他拿点吃食美酒,解解饥渴,”李琩见到安禄山嘴唇干裂,朝李岫说道。
安禄山赶忙拱手道:“多谢隋王体贴卑职。”
“节度使不要称卑,不卑了,”李琩笑道。
众人闻言,也是尽皆大笑。
如果当下的范阳节度使是安禄山,他们照样不会将安禄山放在眼里,因为不是汉人,不是高门大阀,在朝廷没有根基,所以他们会认为,胡人节帅,也只会任由他们拿捏。
这里面,唯独李琩一个人不敢轻视对方,只见他拍着安禄山肩膀道:
“圣人询问过范阳部将的事情吗?”
安禄山摇头道:“圣人没问,胡儿也没敢说。”
“你不说是对的,”李林甫道:
“御史台已经接了状疏,你该说的不该说的,眼下都不要说,免得别人诬告你在谋陷裴宽。”
李琩陷入沉默,如果基哥没有问,那么就代表这件事他默许李林甫全权处置,看样子基哥对裴宽继续留任范阳,已经有所排斥了。
安禄山也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他从李林甫这句话中,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内涵,但是暂时还没有捋清楚。
毕竟他自己也想不到,李林甫想让他兼任范阳节度。
平卢从范阳剥离,是因为裴宽,如今李林甫有意安禄山接手,还是因为裴宽,没办法,那个地方太重要,距离京师又太远了,非常容易让人不放心。
因为历来华夏南北分裂,都是以长江为线,而东西分裂,多以山西、河北为线。
“左相不希望御史台来查办此事,”王鉷皱眉道:
“我接手御史台时日不久,台内来自左相的人还是不少的,他们大多也认为三法司当中,御史台常为协办,不应主办。”
为什么御史台经常是协办呢?因为它同时也是告状的,以前并没有司法权,是从贞观时期开始,设立台狱之后,才开始逐渐受理诉讼,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扮演监审的角色。
大理寺负责审,刑部负责复审,御史台监审。
但是当下,其实已经比较混乱了,三省的事务都集中到了中书门下,那么宰相说在哪审,就能在哪审。
“他想让刑部审,其实就是想给裴宽开脱,”李林甫瞥了一眼李琩后,道:
“那么这一次,以示公允,刑部御史台都不要审,让大理寺来审吧。”
李琩私下里,跟李林甫提过与李适之等人见面的事情,他建议御史台不要掺和,因为明摆着御史台会给裴宽定罪,用意太明显了。
而李林甫当下,因为杨钊那件事,得罪的人确实太多了,骂他滥用司法的声音,一直都充斥朝野,所以他认可了李琩的看法,认为适当回避一下确实合适。
案子交到大理寺,裴宽一样跑不了,因为安禄山很多年前,与张均兄弟便有往来了,送出去的钱,如今该有回报了。
那么裴宽这一次会不会被牵连,决定权已经交到了张均手上
李琩离开右相府的时候,安禄山还在那里,看得出,李林甫留下对方,应是还有密事要谈。
巷子内,李无伤走了过来,小声道:
“高咳咳高尚刚才已经带着几个人去了王府拜谒王妃,他应该是有事。”
他和高孝娘,已经在郭淑的撮合下凑对了,这对新婚小夫妻在王府有单独的一间屋子,屋子不大,却也温馨。
也就是说,高尚现在是他的老丈人,虽然高孝娘至今不认这个爹,但是高尚可是认这个闺女的。
李琩点了点头,登车回府。
王府内,高尚正带着几个人坐在前堂,与郭淑聊着天,聊天内容大概就是去了平卢之后的一些所见所闻。
他在平卢的官职并不低,平卢的地盘其实就是营州,现在叫柳城郡,而他是柳城郡丞,二把手。
这个级别自然少不了与安禄山接触,加上高尚本就是河北人,所以双方也算是很快就熟悉起来,加上高尚这个人蛰伏多年,一朝为官,免不了爱展现自己,帮着安禄山出谋划策,屡屡应验,因此很短时间内便得到安禄山的器重。
“阿郎回来了,”管家张井进来通报了一声,郭淑缓缓起身。
高尚与他身边那几人赶忙站起,开始整理衣冠。
李琩迈入门槛的一瞬间,几人同时向他行礼,只见李琩摆了摆手:
“不要客气,坐坐坐”
其他人都坐下了,但是高尚还站着,只见他朝着李琩递出一个隐秘的眼神后,随后向李琩介绍起他身旁那位略显拘谨的年轻人:
“这位便是安节帅长子安仁行。”
安仁行再次起身,朝李琩揖手:“见过隋王。”
高尚又指着第二位道:
“这位便是隋王幕臣严希庄的兄长,严庄。”
身形枯瘦,面容清癯的严庄施礼道:
“见过隋王。”
高尚又指着一人道:“这位是平卢射生官,张忠志。”
“见过隋王,”张忠志恭敬道。
高尚又道:“这位是安节帅幕臣,刘骆谷。”
“见过隋王,”刘骆谷道。
高尚指着最后一个道:“康孝忠。”
“见过隋王,”康效忠道。
李琩点了点头:“坐吧坐吧,不要拘谨,刚在右相那边见过你们的节帅,不危是我的属官出身,既然带你们来,必有用意。”
说罢,郭淑起身朝李琩点了点头,退出前堂,而李琩在妻子原先的位置坐下,看向高尚道:
“怎么回事?”
高尚带着几个陌生人突然拜访王府,必然是有原因的,尤其是他们本该在平康坊等待安胖子才对,不该出现在这里。
高尚瞥了严庄一眼后,道:
“平卢升镇,但是在京师却没有进奏院,安节帅此番入京,有意请奏朝廷,在长安开辟进奏院,这件事,最好还是请中枢显贵提出来为好,我们奏请的话,不太方便。”
李琩点了点头,不方便的原因,是因为平卢奏事,目前还是走的范阳进奏院,而安禄山想在长安独立门户,要打通的关节太多。
但高尚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给李琩使了一个眼色,而李琩意会到,对方恐怕是别有内涵,关键并不在设置进奏院上面。
尤其是他发现,那个严庄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似乎非常期待下文。
“暂时不必,”李琩试探性的说道:
“中枢没有议过这件事,骤然提出,可行性不大,范阳部将即将入京,还是等等看吧。”
他话说完,高尚顿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那个严庄也似乎瞬间放松下来。
李琩明白了,他们不是希望平卢设置进奏院,而是在试探朝廷是否有拿走裴宽的意思。
如果拿走裴宽,安禄山自然会争取范阳,到那个时候,范阳平卢又是一家,设什么进奏院啊。
不过李琩从高尚的一些微小提示上看得出,眼前这帮人,应该是处在一种猜测状态,而高尚带他们来王府,就是寻找答案来了。
“你们在长安,住在哪里?”李琩问道。
高尚道:“按照规矩,应是范阳进奏院,但是我们住客栈,不去那边。”
李琩噢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时候,严庄非常隐秘的以肘子顶了一下高尚,于是高尚继续道:
“有一件事情,卑职斗胆相询。”
李琩笑了:“早该如此了,跟你们打了半天哑谜,我这脑子都有点晕了,有什么便说什么。”
这次反倒不是高尚说了,而是严庄主动起身道:
“卑职请教隋王,朝廷是否会在范阳有所变动。”
“你直说换不换裴宽不就得了吗?哪那么多弯弯绕绕?”李琩笑道。
严庄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敢接话,但是却在等待李琩的下文。
其他人也是跟着傻乎乎的笑。
看的出,这帮人应该是安禄山手下的谋臣,他们嗅觉敏锐,从朝廷的一些动作中,察觉到一丝端倪,但是不敢确定,于是让高尚出面,来李琩这里打探消息来了。
这帮人确实胆子大,一个个的官阶低的可怜,却敢打听这种事情。
而李琩捅破之后,他们竟然也没有否认,确实是一票干大事的啊,难怪能将大唐捅破天。
“事在人为,”李琩给出了答案。
严庄等人瞬间激动,朝李琩行礼道:
“请隋王相助,平卢必有厚报。”
李琩没有应声,只是淡淡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今天到此为止,不危留下,你们先回去吧。”
严庄也没有想到李琩就这么下了逐客令,只好悻悻然的带着其他人离开。
等到人的走后,不等李琩询问,高尚便主动开始解释道:
“裴宽有意拿回平卢,所以与左相有所交往,安禄山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提前收集范阳部将的罪证,请人捅到了御史台,他的想法只是希望朝廷换个范阳节度使,但是我和严庄猜测,右相应有托付之意,那么借着此番进京,若能谋划妥当,安禄山还是有可能执掌范阳的,毕竟在范阳,也有很多张节帅旧将,这些人与安禄山关系很好,他若执掌范阳,也许比裴宽更为合适。”
“一口一个裴宽,裴宽是你叫的?”李琩沉声道:
“这里是京师,切记说顺了嘴。”
高尚赶忙道:“府主教训的是,在平卢跟着这帮人,确实叫习惯了。”
李琩皱眉道:“照你这个说法,裴宽镇不住范阳?”
高尚道:“没有人捣乱,自然是镇得住,但是有人捣乱,他便是捉襟见肘了,这就是为什么裴节帅一直在以各种借口扣押平卢的军资,两边的矛盾,现在已经摆在明面上了,说句不当的话,卑职认为,平卢这个地方,就不该从范阳割离出去,一旦出去,仿若流落在外,方方面面都要看范阳脸色。”
“那你觉得,为什么平卢被割离出去?”李琩问道。
高尚也不隐瞒,在李琩这里有什么说什么,坦诚道:
“在卑职看来,这是圣人对裴节帅不信任,故而分离。”
李琩笑了笑,他知道高尚能看清这一点,因为高尚是跟着他混的,平时从自己的一些言语当中,就能猜到这个答案。
裴宽之所以能够赴任范阳,其实是李林甫对裴耀卿的一次妥协,因为他需要裴耀卿的支持,而当时李琩与裴耀卿的关系非常不错。
但是当下,裴耀卿退出了,二裴全都起来了,所以李林甫的第一想法就是先分离二裴,让他们不和,然后再针对裴宽。
宽兄弟八人,皆擢明经,任台、省、州刺史,只凭这一句话,李林甫不顾及裴宽是不可能的。
但是想要因为范阳部将就将裴宽拉下水,也不可能,所以李林甫的目标只有一个,让裴宽从河北回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当官,这样他才能放心,这叫射程之内。
“刚才那几个,算是安禄山比较倚重的吧?”李琩道。
高尚道:“若是安节帅此番能够功成,除了严庄之外,其它几个就是要留京的,负责清肃进奏院。”
李琩点了点头。
那个安仁行,就是安庆宗,安禄山元配妻子康氏的长子,次子安庆绪,现在应该还叫安仁执,因为兄弟俩后来的名字是李隆基赐的,现在还没赐。
张忠志,奚人,本名就叫这个,但是在历史上,他有个更响亮的名字,李宝臣。
至于那个康孝忠,给史朝义当过户部尚书,原本是安禄山的人,后来跟了安庆绪,再跟史思明,最后跟史朝义,后来在河北纷乱中被杀。
安史之乱,河北冒出不少枭雄人物,安禄山在用人这方面还是有眼光的,麾下皆精锐。
当然,也都是胆大包天之辈,说到底,是河北那边的官场氛围造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