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大愚若智
    十一月,河西盖嘉运、陇右皇甫惟明,发文中书门下,质问为什么拿恶钱糊弄他们?

    藩镇这帮人精明着呢,他们非常清楚朝廷在跟他们玩阴的,公文中没有敢骂李林甫,但是将户部的官员骂的狗血淋头。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李林甫这一年也没白干,兑换上来数量极大的恶钱,然后良恶混搭,调拨给了陇右与河西,变向的削减军费。

    打个比方,我本来应该给一百万良钱,结果给了四十万良钱,六十万恶钱,数额不变,但是购买力变了,朝廷赚了,你亏了。

    今年,朝廷会补贴河西与陇右,因为他们年初那场仗耗费太大,但是从明年开始,这两个藩镇将会恢复正常,以前该缴纳多少,照旧。

    那么今年拿恶钱补贴,其实就是放任恶钱进入藩镇流通,那么藩镇钱币总量就会维持在一个合理的位置,但是购买力大大下降。

    在这样的情况下,藩镇就不得不节约日常开支,还得反腐,以此来保障底层军士的需求,也就不敢主动发起战事,因为打不起。

    而他们每年上贡朝廷的赋税,一个子都不能少,而且不能用恶钱顶税,朝廷可不认恶钱。

    河西进奏院老大盖擎,陇右进奏使崔琎,今天都在偃月堂,本来是他们表达不满,结果被李林甫骂了一个狗血喷头。

    因为盖嘉运的发文中提出,他要拿朝廷给他的恶钱,换布匹,皇甫惟明更有种,说是恶钱会原封不动的给朝廷送回来。

    “行啊,一个个的只知道张嘴要钱,也不看看老夫有没有钱给他们,”李林甫指着盖擎道:

    “让你父亲回来吧,带上河西兵去挖运河,眼下运河要改道,正缺人手。”

    盖擎耷拉着脑袋不吭气了,他也知道财政艰难,但你这么祸祸我爹,他在河西也难啊。

    因为藩镇是雇佣兵,当兵的是先认钱,再认人,给不了钱就不认人了,这么大的难题抛给我爹,他又不会生钱,怎么跟下面交代?

    你当老板,不给员工发工资,或者克扣工资,那么员工自然会想要换个老板。

    接着,李林甫又指着崔琎骂道:

    “皇甫不是不要吗?让他都送回来,老夫还省了一笔呢,各个衙门都在要钱,我拨给急需的好了。”

    崔琎也哑巴了,小事还行,大事我做不了主啊,我就是个传话的。

    李琩则是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他清楚,盖嘉运和皇甫惟明发发牢骚,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他们想逼朝廷妥协,可能吗?

    你只要送回来,那就别再想要回去了,一个大子也不会补给你。

    藩镇的开支一直以来都是让朝廷非常头疼的问题,就因为那个留州与上贡的政策,藩镇是尽可能的想增加留州比例,而朝廷是尽最大努力增加上贡数额,两边一直都在扯锯拉锯。

    藩镇有多黑呢?盖擎跟他讲过一件事。

    很多年前,关中有一支军队,隶属于左威卫,人数大概四千人左右,被调至河西支援,然后又在河西拆分成两支队伍,一支去了安西,一支留在河西。

    关中军队出征,朝廷有丰厚的补贴,而这些兵呢,会将一些留在家里,另外一些带在身上,当做是外出的花销。

    大唐的军队,主要认两种东西,一是钱,二是布,布就是货币,有时候比钱还好使。

    那么这些中央军去了藩镇之后,他们带着的钱,就会被藩镇盯上,战争之前,藩镇会提供一个存放点,让他们将财物都统一存在这里,然后打完仗再给你。

    事实上,这些中央军会被藩镇故意当做炮灰,让他们死在边疆,吞掉他们的财物。

    因为这件事,当时郭知运和王君毚都受处分了,捣鬼的那几个将领,也有几个被砍头,但是从那以后,关中十六卫,说破大天,也不去边疆了。

    这就是为什么郭子仪支援陇右的时候,压根都不想跟陇右军接触,除非让我说了算,别看是兄弟藩镇,彼此都防着呢。

    手不够黑,在藩镇站不住脚。

    那么要应付盖嘉运和皇甫惟明,朝廷只有更黑才行,而李林甫足够黑。

    “明年无战事,河西陇右需要休养生息,既然是休养,自然用不着那么多钱,”户部侍郎萧炅道:

    “留州比例再减半成,藩镇要与朝廷共渡难关,这不是商量,这是中书门下之令。”

    崔琎嘴角一抽,得,要不着钱,还搭出去了:

    “卑职会转告皇甫节帅。”

    “不用你转告,”中书舍人孙逖拿起一份刚写好的公文,吹干墨水道:

    “政令我都写好了,交给皇甫即可。”

    崔琎一头黑线的起身过去接住。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萧炅看向盖擎。

    盖擎摇了摇头:“勒一勒裤腰带,日子总是还要过的。”

    “这就对了,谁能一辈子都享福呢?我反正是没见过,”度支郎中宋遥笑道:

    “都说三穷三富才是人生,享福的时候就该提前想到,总有吃苦受罪的日子。”

    李琩从孙逖手里拿过给盖嘉运准备的那份政令,看了一眼之后,上前交给盖擎,道:

    “转告盖帅,共克时艰。”

    盖擎苦笑点头

    “一到要钱的时候,皇城那边就哑巴了,”

    傍晚时候,李琩与盖擎等人离开右相府,打算找个地方吃水盆羊肉。

    韩滉在前带路,因为他这几天找到一个味道不错的小店,已经在那边吃了五天羊肉了。

    服丧不能喝酒吃肉,还不能泡妞,他都快憋死了,虽然未来老婆是王妃表妹,但一点都不影响他敢当着李琩的面找女人。

    男人好色是天性,韩滉又是个极为洒脱的人,一点都不会在李琩面前隐藏自己的欲望。

    “他们也就会拿住右相的一些缺点揪着不放,但凡涉及到钱,一个个的比玄都观的道士还安静,”韩滉在店内坐下后,牢骚道。

    他也不是向着李林甫,而是认为在当下这样的形势下,不能给李林甫添乱。

    财政真要是崩了,你们有能力挽回吗?

    这小子说话也是相当霸气的,爹是宰相,顶级官二代就是这个性子,而历史上,这小子也是一个顶格的权臣。

    盖擎笑道:“看样子太冲(韩滉字)近来在偃月堂,知晓了不少国政。”

    韩滉点了点头:

    “每天晚上在这里吃一顿羊肉,我就会返回皇城中书省,调阅各类卷宗,务求短期内熟悉省内事务,宁在人前全不会,莫在人前会不全,右相一旦问询起来,我总是得答的出来才是,否则中书省我呆不久的。”

    中书省不养闲人,这个部门,就没有吃干饭的,也是整个大唐,加班最严重的部门,没办法,国家大事都在这里。

    李琩看向盖擎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要好好劝劝你阿爷,大势所趋,他一味抗争也改变不了丝毫。”

    盖擎点了点头:

    “难是肯定难了点,但也不至于熬不过去,新政总是难以被人接受,但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我也看得出,陇右与河西,不过是朝廷拿来探路的排头兵,接下来其它藩镇,恐怕也会这样,不患寡而患不均,等到大家都这样了,也就心平气和了。”

    李琩微笑点头:“如今针对裴宽,也是这个道理,新官总是比旧官容易接纳新政,河北的问题更为复杂,远非河西能比,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盖擎皱眉道:“右相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将裴宽拉下来吧?中书省出来的,天子近臣,圣人对裴宽,应该还是放心的。”

    王忠嗣都不放心了,裴宽算什么?当下的基哥,正处在人生当中猜忌心最重的时期,对谁都不会完全信任。

    “可惜你不能去范阳,否则的话,你才是我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李琩笑道。

    盖擎、韩滉听到这句话,同时笑了。

    是的,盖擎去不了,父子同时出任节度使,可能吗?而且还都是跟李琩交好的。

    而站在李琩的立场,自然是希望盖擎出任,但是范阳节度使,看的是基哥的立场。

    李琩希望范阳是汉臣坐镇,而李林甫希望是安禄山,至于李适之,如果实在没争过,也不会允许安禄山顺利上任。

    这时候,武庆突然从外面进来,小声道:

    “之巽(杜鸿渐字)派人传信,安禄山已经进入新丰驿。”

    李琩闻言一愣,与盖擎面面相觑。

    “怎么来的这么快?”盖擎诧异道:

    “给他的发文是在十月初,算算时间,应该在年底才对,还差二十多天呢。”

    韩滉直接就在心里开始默算了,片刻后,他睁眼道:

    “如果走陆路,星夜兼程的话,倒也勉强来得及,而且他应该是提前收到消息,就已经动身了,也就是说,让他入京的旨意还没到平卢,他就已经出发了。”

    李琩笑了笑:“这叫抢占先机,恶人先告状,这么看的话,他明日就会去华清宫面圣,进长安,怎么都该在两日之后了,至于他会在圣人面前说什么,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看样子裴宽真有把柄在他手里,”盖擎沉声道:

    “他担心裴宽在范阳拦他,所以提前动身,这个胡子不简单啊,我在偃月堂总是听人说,这个胡子看似精明,实则愚傻,这也不傻啊。”

    韩滉呵呵道:“装的呗,大愚若智,别人以为他是假精明,实则是真精明,这才是高人啊。”

    “精辟!”李琩哈哈大笑

    大唐发展至今,重用番将已经是一股不可避免的潮流。

    一开始,是因为武力扩张,压服四夷,导致很多外族首领举族投靠大唐,那么被接纳进来的这些外族,需要人来管理,他们原先的首领自然是最适合的,所以一开始的番将,就是番族首领充当。

    历史记载,唐朝共有856个羁縻州,采取以夷制夷,因其俗以为治的政策,并且鼓励他们与汉人来往。

    渐渐的,随着双方交流渐深,一些胡人逐渐汉化,以唐人自居,并且进入各个领域,其中以从军者最多。

    番兵的大量出现,那么自然而然就不可避免番将的出现,而他们之所以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藩镇军区不可忽略的一股军事力量,原因来自于汉人不想当兵。

    府兵制,这是临时性的,战时为兵,闲时为农,但是发展至募兵制之后,成了永久性,虽然国家给你田亩,还免你租税,但是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当兵,因为等你到了一定年纪,确实当不动了。

    想要退居二线,却没有新的兵员补充上来,以至于一辈子都在戍边,更可怕的是,他们战死之后,很多家属是得不到抚恤的,因为他们的抚恤金,被藩镇用来雇佣新军补充。

    内地避役成风,藩镇不得不耗费更多的钱雇佣军队,以此形成了恶性循环。

    那么在这种时候,本来就身处羁縻州,地处藩镇周边的那些外族,便成为更为廉价的兵员来源,开始大量涌出大唐藩镇,番将也就此崛起。

    杜甫那首《兵车行》其中有一句: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可见在当下的大唐,百姓是非常排斥当兵的。

    他们排斥,外族不排斥,因为这是他们最好的上升渠道,甚至可以说,是唯一。

    安禄山这次入京,身边带了三十多个部下,其中一多半是胡子,而且极为彪悍健壮,这样的队伍驻守边境,会给人一种安全感。

    他的身材确实很胖,而且身材高大,但绝对不是臃肿的肥胖,是一身的腱子肉,矫健灵活,精壮无匹。

    因为长期戍边,皮肤不太好,脸上有晒斑,也较为粗糙,但是那张脸是一张老实人的脸,不会予人丝毫恶感,只会让人觉得,这个人应该很实诚。

    “圣人的平卢守将,安禄山来了,臣叩拜我大唐天子,千古帝王,万代承平”

    安禄山跪在了瑶光楼内,壮硕的身体缩成一团,像是一头伏地的公牛,他的肩膀、双臂、后背极具力量感,一看就不是养尊处优那号人,这是实实在在吃了苦,受了罪的。

    “起来吧,今后不可再跪,”李隆基微笑抬手,令人赐座。

    安禄山低头起身,畏畏缩缩的朝着给他送来坐席的宦官拱了拱手,道了声谢,这才坐下,坐下之后,眼神一直落在地面上,呈双耳聆听状。

    “都说胡人不知中原礼仪,朕看这个胡儿,还是不一样的,”李隆基朝高力士笑道。

    高力士呵呵一笑,点了点头。

    他对安禄山,没有一丁点的好印象,因为他跟张九龄关系极佳,在五年前,张九龄是建议杀掉安禄山的,原因是安胖子贪功冒进,谎报军情以至大败。

    那时候,安禄山已经靠着干爹范阳节度使张守珪起家了,担任平卢兵马使,不过在一次讨伐契丹的战役中,因恃勇轻进导致大败,朝廷问罪,张守珪不好包庇,于是便派人将安禄山押解进京。

    本来这个举动,其实就是暗示朝廷,这是我的人,给个面子,不要杀,如果张守珪真有杀心,直接在范阳就处决了,何必千里迢迢送来长安呢?

    安禄山也清楚,他这个干爹其实是保他,但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有一个人对他的印象极差。

    那就是张九龄。

    安禄山曾经担任过范阳偏校,频繁往朝廷奏事,还短暂的在范阳进奏院待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有关范阳的军政要事,是他递交给中书省的。

    而张九龄对这个人,有着极差的第一印象,因为那时候的安禄山刚刚接触朝廷,还没有经验,表现出来的那种状态,被张九龄称之为“骄蹇”,意思是傲慢不顺从。

    为什么骄蹇呢?因为中书省在给范阳的一些指示和训诫的时候,安禄山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其实就是宣泄不满。

    他这是太嫩了,长期在范阳混,以为朝廷也是那个样子,吃了没有经验的亏。

    张九龄当时就对裴光庭说过一句话:乱幽州者,必此胡也。

    这是看得起安禄山吗?不是,而是因为当时的范阳风气极差,张守珪带头谎报战功,夸大军情,博取军功,那么他麾下那帮人,自然也是这个尿性。

    所以张九龄这个“胡”字,意指张守珪麾下那帮子番将,后来是因为安禄山出名了,这句话也跟着出名了。

    其实这时候的安禄山,还不足以让张九龄给他这么高的反面评价。

    “你的奏疏,朕都看过了,”李隆基缓缓道:

    “这里面有没有私怨?”

    安禄山赶忙点头:

    “回圣人,有,裴节帅上任之后,克扣边军军饷,其中以番军为甚,尤其是圣人册封臣为平卢节度使之后,从范阳而来的军资补给,不足往年常数一半,外有贼寇环恃,内有后勤之忧,臣对裴节帅,怨气很大。”

    “哈哈”李隆基哈哈一笑,朝兵部侍郎张垍道:

    “有没有这回事,兵部知道不知道?”

    张垍点头道:“范阳进奏院上报的情形,解释说,偃兵之时,不宜闲养,当以军饷之一二,补营田之力役,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

    裴宽的这个政策,是将军饷当中的一部分,做为鼓励军士开垦田亩的奖励,也就是说,工资还是一样的,但是你得多付出一些才能得到,大白话讲:加班赚的不是加班费,是原本属于自己的工资。

    严格意义上,其实不算是克扣军饷,裴宽也是为了解决藩镇底层军士田亩不足的情况,因为良田都被官阶高的给占去了,藩镇军中也盛行倚仗势力强占田亩,或者吞并阵亡军士田产的情况。

    这样一来,也就导致田亩永远不够,而裴宽当下,又不敢在范阳地区狠办一些贪腐将领,否则他的位置都坐不稳。

    高力士帮腔道:“裴宽做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妥的。”

    “你听到了吗?”李隆基朝安禄山道:

    “营田为戍边根本,无战时,营田还是不能懈怠的。”

    安禄山战战兢兢道:

    “回圣人,但是平卢的仓粮,他无权扣留啊,平卢已经设镇,不归范阳节制,但是他还是以上官自居,枉顾圣人敕令。”

    平卢有一个大短板,那就是那边没有大型粮仓,粮食必须也只能储存在范阳仓,毕竟它的地盘非常小。

    既然粮食要过裴宽的手才能送到平卢,那么必然会刮一层油水,但绝对没有安禄山说的那么夸张。

    历史上在安史之乱后,平卢军也从辽宁朝阳,南下搬迁至山东临淄潍坊一代,改为平卢淄青节度使,为后唐藩镇时代重要割据势力,就是因为原本的治所营州,不适合做为大本营,短板太明显了。

    安禄山这话一出,在场的官员们都笑了,李隆基也笑了。

    因为安禄山的这种行为,类似于被别人欺负了,他又斗不过人家,所以来找大哥大告状。

    但是大唐,不兴告这样的状,你的粮,你拿不到,那是你的事,不是圣人的事,这个问题应该是你自己去解决,而不是圣人帮你解决。

    你是帮圣人解决问题的,不是提出问题的。

    韦陟抚须笑道:“这件事你去找兵部,找裴尚书,他会帮你从中斡旋的。”

    安禄山一愣,诧异道:

    “裴尚书似乎管不了裴节帅吧?他也不一定愿意管啊。”

    韦陟顿时皱眉:

    “能不能管的了?愿意不愿意,是你能懂的吗?自己的东西看不好,竟给别人找麻烦,今后做事多动动脑子,不要凡事都想着倚仗朝廷。”

    安禄山悻悻然一笑,那副畏畏缩缩的姿态,更是引得殿内众人偷笑。

    李隆基也是哭笑不得:

    “朕这次就给你做回主,去找裴敦复,告诉他这是朕的安排,让他去给你要回来。”

    安禄山顿时大喜过望,跪在坐席上双手向上捧举道:

    “有了圣人口谕,天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臣仿佛已经见到自己的粮食被送回平卢了,圣人为臣做主,臣惟死可报,平卢的将士可以吃饱了,这都是圣人的恩典,他们只会为圣人效死。”

    李隆基哈哈一笑,摆手道:

    “去吧去吧。”

    安禄山赶忙起身,以一种颇为滑稽的姿态,兴高采烈的离开了楼内,他的背后,传来一阵君臣的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