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入京述职
    “我几乎每天都去偃月堂,只是你没有见到我罢了,我就在右相后面的屋子里,与一干幕僚胥吏在一起,”

    喝完这顿酒,回程的路上,薛和霑与李琩同乘一车,道:

    “偃月堂的后堂,才是整个大唐的财政中心,一切财赋政策皆出自那里,我以前对这些不了解,此番来长安,才知道我大唐财政之弊端,已经回不了头了。”

    说罢,薛和霑长长的叹息一声。

    李琩皱眉道:“继续说,我听着呢。”

    薛和霑道:

    “问题的根源,我个人认为,就是藩镇制度,藩镇的建立,固然为我大唐守卫疆域,开疆拓土,四夷臣服,但藩镇的开支已经是我大唐最大的累赘了,若非右相四处找补,早就出问题了,但是这么个找补法,将来一旦出问题,根本已经无从解决了,朔方、陇右、范阳、剑南,沃野之地,但是为了供养军士,留州比例越来越高,上缴朝廷的赋税越来越少,总是靠河南与江南维持局面,早晚会维持不下去的,但是眼下想要改革,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现在差不多算是李林甫的财政幕僚了,已经全面参与进了相府的财税审查和制定当中,参与的越深,越是胆战心惊,也彻彻底底明白,眼下没有人可以替代李林甫。

    如果现在换掉李林甫,大唐立时就出问题了。

    而李琩也明白薛和霑所谓的改革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改革不是靠大臣,得皇帝点头,弱一点的皇帝还可以在大臣的劝谏下推行改革,强权皇帝,大臣是劝不动的。

    李隆基眼下就是一个劝不动的货色,因为一旦改革,势必牵动全国,是非常复杂且困扰,而且每一步都不能出问题,耗时极长的国家级政策变动。

    以李隆基当下的心态,是绝对不可能的,选择了养老,就不会再想工作了,除非实在活不下去。

    都说居安思危,但人们往往在居安的时候,不会思危。

    李琩点了点头:“财政问题,改革可以改变的,但是藩镇军队的问题,改革立即就会动乱,当下,要改财政必改军制,所以没人敢改,也没人愿改,因为只要改就肯定会出事,出了事,谁提出的改,谁先掉脑袋,你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改革呢?”

    薛和霑顿时目瞪口呆,他一直都觉得李琩是一个政斗高手,完全没有想到,他还是一个深谙国家利弊,通晓根本问题的洞察之人。

    “没错,所以我才说,改不了,可是长此以往,问题积压在一起集中爆发,到了那个时候,不知道我大唐能不能承受的住,”薛和霑叹息道。

    大唐建国至今,一百二十余年,这期间出了很多问题,而朝廷也一直在解决问题,当下的藩镇制度,不就是因为府兵制崩溃应运而生嘛。

    但实际上,解决府兵制遇到的问题而继续维持府兵制,要比藩镇雇佣制更好更稳妥,但是解决不了啊,贵族兼并土地导致均田制崩坏,从而影响府兵制,你想解决,就得先解决贵族。

    让他们自己解决自己?可能吗?

    李琩问道:“你觉得按照当下的情况,这些问题大概多久,会积累到一个不得不爆发的极限?”

    薛和霑沉吟半晌后,皱眉道:

    “这要看右相还能干多久,我查过历年账目,很多问题在我看来已经无解的情况下,右相或解决或延迟,手段极为高明,如果他一直掌控朝政,应还能维持十年左右。”

    李琩点了点头,差不多吧,如果按照历史走向,是十三年,这个薛和霑确实是眼光高远。

    “如果我能助右相一臂之力,还能更久点,”薛和霑继续道:

    “但前提是,我要组建自己的幕僚团队,一个第五琦一个刘晏,我志在必得。”

    这就是为什么今晚刘晏会出现在酒席上,这个人是李巨在裴敦复的拜托下,帮忙请来的,而且与薛和霑聊了一晚,两人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也是,同道中人,惺惺相惜嘛。

    “你怎么知道第五琦很厉害?”李琩道。

    薛和霑道:“韦坚抄家,抄出了他与第五琦的历年书信往来,以及第五琦关于财赋上面的一些手稿,我全都读过了,此人绝对是大才,难怪会被韦坚请来长安,别的不说,韦坚的眼光还是错不了的。”

    李琩笑道:“但是这个人,可不会甘心给你做幕僚,毕竟你和韦坚可不是一个级别的,人家想当官。”

    “那就给他个官,真才实学才会志向远大嘛,不满足他的一些欲望,又怎能为我所用呢?”薛和霑道。

    李琩笑了笑:“行,这个问题我来解决,他只能是我的门生,不能是你的。”

    薛和霑哈哈一笑:“我本就是为隋王在用人,自然是你来征辟。”

    李琩点了点头,两人又聊了一些后,分道扬镳

    九个缺,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李琩也是费尽心思,想尽办法预留了九个缺,然后呢,他还得说服人家李适之跟卢奂。

    事实上,李林甫一个人点头,这事就能成,但是稳妥起见,最好是另外三位铨选贵人也点头,这件事才能安安稳稳落地。

    否则免不了一番争吵。

    好在李适之和卢奂都挺给面儿,安排的又恰好是铁打的中立派老韩家,两人也照批了。

    缺,不是一下子就都能来的,要慢慢来,空出来一个补一个。

    最先被安排的是老大韩浩,去了司农寺,接着老三韩洪,外放地方,老四韩澣去了太常寺,老五韩汯去了卫尉寺,老六韩滉才是量身打造,从九品下的中书令史,直接进入中书省了。

    偃月堂议事,他直接就在李林甫屁股后面坐着,属于核心机要人员。

    十月末,隋王宅举行了一场宴会,李琩留京的幕僚全部参加,还特别邀请了第五华和第五琦兄弟。

    这场宴会,其实就是韩滉的接风宴,虽然他已经在偃月堂上了五天班了。

    不过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是很久之前,李琩在郭淑的建议下,答应过郭淑的一桩姻缘。

    郭淑亲舅舅,奉天县尉王清的女儿,郭淑的表妹。

    是的,韩滉今年二十岁还没有老婆,没办法,本该结婚的年纪,去服丧了,而服丧不能娶老婆。

    而关于这件事,李琩提前在私底下已经跟韩滉提过了,也跟韩滉的大哥提过,他们家同意这门亲事,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郭淑是很聪明的,打理王府这两年,自然知晓自己丈夫最看重的幕僚是哪个,所以早就盘算好了怎么拉拢韩滉。

    她这是早有预谋,而他那个舅舅呢,是家业继承人,别看官不大,有钱,京兆王氏乃王家定著三房之一,信陵君魏无忌的后代,在关中也算是有点牌面。

    韩滉并没有因为今天是他的相亲会,就表现的不自然,他还和从前一样,喝点酒就想跳舞,非常放得开,虽然舞蹈拙劣,但人家天生的社交牛逼症,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王氏那位丫头,则是掩袖低笑,遮着半个脸庞,一双眼睛弯成半月,欣赏着未来丈夫的滑稽表演。

    期间,李琩将第五华兄弟叫了过来,朝哥哥道:

    “王妃三番五次为你们说话,我若再无动静,只怕王妃不饶我,吏部那边我打过招呼了,已经将第五琦递送守选,耐心等着吧。”

    第五华听罢,第一时间感谢的是郭淑,因为他知道隋王就是这个意思。

    郭淑也赶忙起身,抬手托着第五华双臂,道:

    “我父有信,言与叔父有昆仲之交,如今大家都在长安,自应相互协助,今后万不可见外。”

    第五华一脸感激,赶忙道:

    “不敢僭越,小人字明华,王妃唤字即可。”

    说罢,第五华朝着面无表情并且毫无动作的第五琦道:

    “傻愣着干什么?你哑巴了?”

    第五琦一愣,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李琩,这才向郭淑行礼道:

    “明经士第五琦,谢王妃提携之恩。”

    “不要见外,”郭淑柔声道:

    “咱们两家是故交,今后是要常来往的,如今我还算有些微薄之力,自当尽力照拂。”

    第五琦感激的不要不要的,那表情好像都快哭出来了。

    真是见了鬼了,李琩一脸无奈,这小子精明的很,不上我的套,却被郭淑三言两语就给收服了?

    可见家里有交情,确实是不一样啊,而且第五琦肯定觉得郭淑纯真,是发自肺腑,才会被动情,人家一开始就认定了自己是心机深沉之辈,自然不信我的鬼话。

    第五琦确实感激郭淑,因为他真的以为自己这辈子完蛋了,没想到还有云开日出的一天。

    而他之所以对郭淑这么信任,自然是因为哥哥第五华对郭子仪非常信任,他这是跟着他哥的想法走了。

    这个人的弱点,就在他哥身上。

    而李琩此时此刻,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韩滉回来了,第五琦也可以为他所用了,忧的是,短短两个月,郭淑便收获了两员大将。

    可见郭淑已经针对韦妮儿,开始有所动作了

    王忠嗣这么一贬,朔方除了郭子仪,没人能镇的住了。

    但是想从知留后直接成为节度使,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甚至李隆基活着的时候,他这条路都走不完。

    因为他是李琩的老丈人,但是呢,他也有一个很大的方便,那就是遥领朔方的是李林甫,而李林甫不会太过于约束他。

    当下,安西、河东,是李林甫的人,河西、朔方,是李琩的人,陇右是太子的人,范阳是一个即将站在李林甫对立面的人。

    所以李林甫当下的目光,都放在了范阳上面。

    首先,他批准的那份裴宽奏报援助李齐物的奏疏,在李隆基那边被全盘否认,而且基哥令李林甫斥问裴宽:谁给你的权利挪用国赋?

    李隆基不想自己去骂人,而是交给了李林甫,这就是皇帝阴险的地方,因为这样一来,裴宽会记李林甫的仇,而不是皇帝。

    接着,李林甫奏请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进京述职,基哥准了。

    我们首先要知道,进京述职,要么是升官,要么是贬官,没有第三个选项。

    而范阳这边,也有人要入京,范阳行军司马杨光,节度判官颜杲卿、密云太守张献诚、北平军使乌承恩等人,也要入朝奏事。

    这一项变化,李适之察觉到不妙,于是特地邀请李琩今日在中书门下议事,而且是小型会议,参与的官员都是顶格大佬。

    为什么要找李琩呢?因为李适之知道李林甫这是在针对裴宽,而他必须保裴宽,那么李琩做为当年在背后支持裴宽赴任河北的重要人物,自然是第一个要争取的对象。

    “御史台有人检举裴宽放纵下属,贪受贿赂,谋取私利,以至民甚怨愤,这都是借口,”刑部尚书崔翘道:

    “说到底,右相还是冲着裴宽去的,范阳不能没有裴宽,隋王以为如何?”

    李琩搓了搓手掌,环顾众人一眼后,道:

    “继续说。”

    崔翘身子一仰,目光在其他人身上扫了一眼,表情还颇为欣慰。

    为什么呢?如果李琩直接说:你说的对,范阳就是不能没有裴宽,那么说明李琩是在敷衍他们,如果李琩说:范阳怎么就不能没有裴宽呢?说明李琩也看裴宽不爽,那么就没法谈了。

    而李琩最后给出的答案,正好是中立的,也就是说,还有的谈。

    其实他们几个在此之前,已经提前讨论过,当时卢奂的意思是,隋王是个顾全大局的,虽然与李林甫有勾结,但本质上跟李林甫不是一类人,因为他们的地位不一样,李林甫是想着排除异己,独霸朝堂,而隋王另有所图。

    至于这个另有所图是什么,大家心照不宣,就没有必要说出来了。

    太府寺卿韩朝宗笑道:

    “右相召范阳部将入朝,就是询问此事,御史台的状疏内,告的就是这几个人,按照惯例,应该是派巡察使去范阳调查,又或是圣人派内侍省前往问询,本不该是直接召入京师,隋王也是知道的,右相身边,眼下可是有几个能言善辩,滥用酷刑的酷吏,若是这些人入京之后,落到酷吏手上,只怕会搅起一场动乱。”

    李琩点了点头:“确实不符合惯例,但也不是不能这么做,你们也不能因此就认为右相此举不妥。”

    工部尚书韩择木道:

    “今年至今,右相兴起的大狱,获罪者多达上百人,多出自罗、吉之手,世人皆言:罗吉之下皆冤魂,隋王应该听说过吧?调查藩镇官员,若是交给刑部最为妥当,若是交给右相,只怕又多几条冤魂。”

    门下省给事中张埱道:

    “右相滥用司法,已经激起公愤,一个杨钊都敢打死副卿,再这么下去,我大唐之律法,岂不是成了右相之私刑?这个时候,隋王需出面主持公道。”

    李琩眼睛一斜,看向卢奂,道:“你是怎么看的?”

    卢奂道:“我只一个看法,裴宽不能受牵连。”

    李琩噢了一声,低头沉默。

    他今天说错一句话,势必将这些人全部得罪,因为杨钊的事情,李适之当下已经联合起了很多朝廷重臣,反李的旗帜已经举起来了。

    但是裴宽继续留在范阳,已经不符合李林甫的利益了,也就不符合他的利益。

    他现在,绝对不能丢了李林甫,因为将来若是得手之后,他要靠李林甫来清除所有的反对派,也只有李林甫会帮他这么干。

    好人坏人怎么区分,对我好的人是好人,对我不利的就是坏人。

    也许裴宽是很多人心中的好人,但是在他这里,不是了。

    “那你们的意思呢,想让我怎么做?”李琩道。

    李适之终于开口了:“我们绝不为难隋王,我们也知道隋王的苦衷,只要你支持范阳官员由刑部审查,我们便算欠你一个人情。”

    李琩心里顿时长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们要逼我干什么呢?这么简单啊?

    没错,就这么简单,李适之他们又不是傻子,难道会妄想挑拨李琩跟李林甫翻脸吗?他们知道,挑拨不了的,因为李林甫对李琩的作用,他们替代不了。

    而李琩要干的事,他们也没胆子掺和,他们只是希望李琩不要对付裴宽,否则裴宽就真完蛋了。

    现在没有一个人敢轻视李琩,因为人家都快将太子拉下来了,从太子妃和离开始,那些曾经认为圣人不会废太子的人,眼下也已经不再那么坚信了。

    因为他们也觉得,我要是皇帝,这个太子我肯定会换,太窝囊了。

    “好,这件事情上面,我认可你们的看法,裴宽还是不能被牵连的,”李琩道。

    李适之等人对视一眼,皆是大感欣慰。

    他们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李琩是在搪塞他们,或者欺骗他们,因为这种事情上面你言而无信,那你就是个纯纯的小人了,今后没有人再会相信你。

    而李琩,自然也提出了一个微小的条件:

    “别打杨钊主意了,你们再搞下去,华清宫就会来人了。”

    李适之看了崔翘等人一眼后,道:

    “年底之前,我可以保证没人再找他麻烦。”

    李琩笑了笑,也不再讨价还价了,毕竟李适之不敢应承下来,因为他一旦答应不追究杨钊,那么眼下很多站在他这边的大臣,会鄙视他。

    靠着杨钊这件事,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势力团伙,也将面临分崩瓦解。

    “那就这样,国宝郎送送我吧,”李琩起身道。

    卢奂哈哈一笑:“吾所愿也。”

    这段时间以来,杨钊在皇城内挨了三顿揍,揍他的那三个人,一个被贬,一个被罚,一个外放,但是杨钊依然躺在秘书省。

    李适之从李瑜和杨钊斗殴这件事上面获得了灵感,但是这件事李琩罚了,他就不能再罚了,于是他指使别人去找茬。

    只要跟杨钊干起来,李适之就会下场亲自惩处,到时候可不会像李琩一样放水,保准将杨钊打残废,或者打死。

    结果呢?杨钊没上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生生挨了三顿毒打,以至于李适之最后只能是处罚他自己派出去的人。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不过李琩知道,李适之还憋着后手呢,杨钊每一天都处在危险当中。

    “杨钊,是有人离京之前托付给我的,你就算帮我的忙,阻一阻他们,至少年底之前,别出事了,”李琩与卢奂边走边说道。

    卢奂呵呵道:“这种杂种,狗仗人势,现在要弄死他的人,多了去了,左相虽然担保不会动他,但是未必能管得住下面,前几天那件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以答应你,但出了意外,你可别怪我。”

    李琩无奈的点了点头:“本以为他在皇城挺安全的,没想到也是如此胆战心惊。”

    就在五天前,一名左卫卫士,正好戍卫门下省,在同僚的撺掇下,直接提刀去了秘书省,扬言要剁下杨钊的脑袋。

    左卫是李琩的,戍卫门下省,也是他安排的,他也没想到自己的人,都要剁了杨钊。

    可见这小子是犯了众怒了。

    而李琩呢,也不好处理,因为这是公愤,他如果严惩那名卫士,左卫的弟兄们会认为他不够护短,会影响到他在左卫的威望。

    因为那个提刀的小子,被押回左卫后,帮他求情声援的可不少,这小子都快成了英雄了,李琩也只是给了他几棍子,算是略施惩戒。

    别的卫所不行吗?偏偏是自己的卫府闹出这么一件事出来,李琩对此也是颇为无奈。

    这就是漏泄的坏处,卫士们如果不知情,怎么可能针对杨钊?当然了,这也是李适之那帮人搞的鬼,故意大肆宣扬,搞得人尽皆知。

    “你们对安禄山这件事怎么看?”李琩问道。

    卢奂冷笑道:

    “还能怎么看?哥奴还是玩的老一套,扶持番将,不过我们不会让他得逞的,大家又不是傻子,看不出他想以安禄山替代裴宽吗?真若被哥奴得逞,我保证,安禄山不可能活着离开长安。”

    李琩哈哈一笑,是的,顶级政斗,就是打明牌,胜负全在微操,李林甫那点心思,人家们早就看出来了。

    安禄山如果死了,其实也不算坏事,河北由汉臣坐镇,总是好过番臣的。

    “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我支持你们,”李琩道。

    卢奂一愣,咧嘴一笑:

    “我就知道没看错人,你终究还是以大局为重的。”

    李琩呵呵一笑,你这不是废话吗?如果我注定要接手一个烂摊子,那么我只能想办法,让它不要太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