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长安来了三拨人马,陈玄礼的左龙武军,盖擎的左领军卫,以及李玭的左武卫。
这个李玭现在改名了,叫李适原,为什么改名呢?因为他们这辈儿不能用玉字旁了,玉字旁给了小一辈的,主要是基哥的那帮儿子。
基哥第二十四子义王,原名李漼,现名李玭,李琩原名李清,也是三点水,而且李琩这个名字,以前就有一个人用过,那个人是谁呢?
没错,就是李适之,他们兄弟俩因为要给李隆基的儿子让路而被迫改名。
三个卫府的大将军亲自到场,可知事情的严重性,一个是李适之调来的,一个是圣人派来的,一个是知晓情况后,李林甫派来的。
“涉事人等,全都控制起来了吗?”陈玄礼朝李适之询问道。
这个狗东西,跟我这么说话?李适之目光一转,没有搭理对方。
提前一步赶到的裴敦复道:
“有些遗漏,有十七人不见了,其中一个是县令杜鸿渐的幕僚。”
“将此人给我带上来,”陈玄礼沉声道。
这下子裴敦复也不爽了,你特么算老几,在这狐假虎威?就算你是圣人派来的,这里主事的依然是李适之,哪有你下命令的资格,圣人让你来,是监督过程,不是让你来做主的。
“人,我们已经在审,陈大将军可以派人旁听,”裴敦复的语气明显加重。
陈玄礼看了一眼裴敦复,在苏震的引导下,去了隔壁的一座牙房。
李适原和盖擎也赶忙吩咐手下,跟着去旁听,但是他们俩没有走。
李适之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看向裴敦复道:
“事情有些复杂,失踪的人只怕是找不到了,其中有杜鸿渐的人,有崔成甫的人,还有司农寺的人,这是在掩人耳目啊,敦复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裴敦复沉吟片刻后,道:
“贼人在故布疑阵,那批军械怎么看,都是陈年旧物,却在近日搬动过,兵部这边已经在查历年档案,恐怕不是短期之物,杜鸿渐初来乍到,他的嫌疑最小,他的幕僚之死,恐怕是贼人故意在往他身上引。”
抵达不久的少府少监裴冕皱眉道:
“这批军械专为府兵打造,可是府兵的军械全都在皇城的武库当中,如何遗漏了这么一大批?要查的地方很多啊。”
原本这批军械是范阳造,不过在杨洄的帮助下,换成了关中造,毕竟穿着范阳造在长安造反,大家一眼就能认出来谁是敌人。
大哥李适原问道:“那个崔成甫是怎么说的?”
“自然是不清楚,不知道,不了解,”裴敦复道:
“新丰仓,归韦坚直管,没有他的命令,想在这个地方存放这么一大批军械,几无可能,崔成甫为韦坚心腹,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总之,这个人嫌疑最大。”
李适之点了点头:
“杜鸿渐应该与此事没有关系,从陇右回来没多久,屁股还没坐热,此人前段时间在隋王的支持下,似乎与崔成甫有过争执,目的是抢夺新丰仓的话语权,后来韦坚建议改道运河,也与此事有关,既然杜鸿渐正在逐渐接手新丰仓,那么必然会查仓,他那个时候没查到,现在却有了,栽赃之意,也太明显了一些。”
他之所以有这个判断,是因为他知道韦坚那份举报的奏疏,心里其实已经有一个大概的答案,那就是这批军械就是韦坚奏疏当中提到的,伏击骊山所用之物。
新丰仓就在骊山脚下。
但是那封奏疏的内容,李适之不会告诉别人,而且他知道,陈玄礼是知情的,对方应该也猜到了。
那么这件案子,其实已经很好查了。
“带那个韦宝兰进来,”裴敦复道,既然韦坚系嫌疑最大,那么做为韦坚心腹之一的韦宝兰,自然跑不脱。
不一会,韦宝兰进来了,神情平静一点不虚,因为他知道事情跟他没关系。
“坐吧,”李适之道。
接着,便有卫士取来坐席,让韦宝兰坐在正中间。
裴敦复问道:
“崔成甫管新丰仓,韩混负责新丰驿,你负责码头和漕运水利,你们三个,都比杜鸿渐来的早,韩混就不说了,盘问他只是例行公事,剩下你们俩个,眼下是干系最大的,你想说什么,都说清楚。”
所有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韩混,这是因为老韩家的基因,他们家历来都是中立派,韩混在新丰驿,纯属混日子,名义上兵部直管驿站,但是新丰驿因为囤积有大量恶钱,所以事实上,这里是恶钱集团的地盘。
恶钱集团只搞钱,不碰军火,因为内部势力过于复杂,也没有人敢碰。
韦宝兰想了想,徐徐道:
“我奉中书门下之令,辅佐韦坚兴修水利,开挖运河,主掌码头贸易,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干过,新丰仓,我鲜少踏足,仓官库吏,没有一个是我的人,也就是说,我并无能力在新丰仓藏匿军械。”
李适之问道:“你跟崔成甫,是老相识吧?你不是也曾在弘农郡任职吗?”
韦宝兰笑道:“弘农郡,上上郡,朝廷在这里任职过的官员,不胜枚举,我与崔成甫相交,并非在弘农,而是在新丰,因我二人同属水陆转运,因此来往密切,但只是公务来往,并无私人交情。”
李适原笑了笑:“你撇的倒是干净,新丰仓原先都是崔成甫的人,后来换了一些杜鸿渐的人,你在这里任职,敢说不认识他们?”
韦抱兰双手一摊:“认识,但并无辖属,卑职也管不了他们啊?大将军怀疑我是怀疑错人了,我亲眷老小都在长安,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不在长安就敢了?”裴敦复忍不住笑道。
韦抱兰顿时一愣,苦着脸道:
“尚书就不要逗弄卑职了,我胆子小,经不起您这么吓啊?”
李适之等人也跟着纷纷发笑,他们的气氛这么轻松,其实就是因为没有怀疑韦宝兰。
为什么?因为郧公房。
韦家大宗,是绝对不会干这种事的,他们如果造反,恐怕家里面的凑一凑都够了,压根不用藏在外面。
再者说,大家心知肚明,韦坚开挖运河,得到大宗的支持,那是因为要捧他和太子妃,捧,靠的是实力,不是火力。
很多人都认为韦家的大宗非常狡猾,总是捧小宗上位,赢了跟着沾光,输了小宗背锅。以至于大宗一直都很稳定,小宗时不时就会吃个大亏。
韦皇后就是例子,韦坚这次也是个例子,反正是牵扯不到大宗身上的,人家玩的是政治,不是械斗。
“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你的嫌疑是洗不脱的,先下去吧,”李适之笑道。
韦宝兰起身朝着众人揖手:
“希望早日查清楚,卑职告退。”
李适之主持的调查,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各方都有人来监督,这都是明面上的。
但是暗地里,也有一个人来了。
这个人横行无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需要跟任何人请示。
而他的任务,是将这批军械带回兴庆宫。
仓库光线昏暗,吴怀实眉头紧锁,打着灯笼指挥着羽林军,将所有军械装车之后,以篷布遮盖,不得漏出蛛丝马迹,悄悄送回长安。
严武跟在一旁,皱眉道:
“恩师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难道您不想去左相那里询问一下案子进展吗?”
吴怀实看了一眼严武,摇了摇头,没什么可听的,因为圣人已经认定了,这是太子和王忠嗣的手笔,李适之无论查出什么结果,都已经无法改变圣人的想法。
但是他心里,是犯嘀咕的。
当初他亲自来过一趟新丰县,看看李琩在这里搞什么鬼,而李琩那晚确实是在查仓,不过查的是新丰县衙掌管的北仓,不是大仓这边。
但是杜鸿渐的新丰仓使,是朝廷任命的,当时有李琩撑腰,难道就没有查过大仓吗?
这件事,他当时是如实上报的,也就是说,圣人清楚隋王针对过新丰仓,韦坚甚至因此要改河道绕过新丰县。
嘶~~~这事情非常复杂啊。
吴怀实一时间也有些迷糊了,若是韦坚藏的,被隋王如此针对,理该早早运走才对,难道留下来被人家抓住把柄?
但如果是隋王,就更说不通了,他能在韦坚眼皮子底下藏军械?何况我当日亲自来过,如果跟他有关,他绝对不会继续留存在这里,因为我知道,就代表圣人知道。
吴怀实越想越迷糊,只觉心乱如麻,仿佛思绪陷入瓶颈,于是他干脆离开大仓,在外面与严武散步道:
“我问你个问题,你要烂在肚子里。”
严武赶忙道:“恩师放心,我的嘴巴严。”
吴怀实一愣,哈哈一笑:
“这倒也是。”
他对严武的这个优点还是非常认可的。
吴怀实问道:“这批军械,如果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太子,一个是隋王,你认为谁的可能性大?”
严武嘴角一抽,大佬啊,你这个如果也太大了点吧?不过他思忖一番后,还是道:
“只能是太子。”
吴怀道:“为什么?”
严武颇为隐晦道:“因为太子更大。”
吴怀实浑身一震,如醍醐灌顶,瞬间想明白了,怪不得圣人认定了是太子。
因为太子造反,成功之后就是皇位,隋王造反,成功之后,还有太子,以及很多麻烦,别的不说,你出嗣了。
也就是说,隋王距离皇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太子只有一步。
那么骊山设伏,只能是太子,不可能是隋王。
想明白这一点,吴怀实认为自己可以完全忽略掉所有中间环节,怎么看,这件事都不会是隋王干的。
正所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故谋不可众,他当时来新丰的时候,隋王身边可是带着不少人。
带着那么多人藏军械?那不是傻子吗?
事实上,吴怀实偏偏就是遗漏了这一点,他当时的目标是李琩,完全忽略了李琩身边的人,上报圣人的时候,也没有提这茬,而他却以为,自己跟圣人提过。
如果将那晚李琩带着人的人挨个审问,未必不能审出点东西。
事实上,很难审的出来,毕竟参与了这种事情,认了是抄家灭族,不认,才有活路。
直到吴怀实押送军械离开大仓的时候,李适之才在门口与其见了一面。
两人司职不同,没必要硬凑一块,各干各的就好。
“吴将军请这边说话,”李适之将吴怀实拉至一边,小声道:
“那件事情,陈玄礼是知情的吧?”
吴怀实知道对方指的是韦坚的奏疏,闻言点头道:
“他自然知道,怎么了?”
李适之皱眉道:
“那他为什么对杜鸿渐严刑逼供?怎么看,这件事与隋王也没有关系啊?”
吴怀实一愣,心里瞬间反应过来,看样子圣人心里,对隋王还是有一丝疑惑的,所以陈玄礼才会用刑威逼。
“他爱怎样怎样吧,我又管不了他,”说罢,吴怀实朝着李适之揖手行礼:
“公务在身,先告辞了。”
李适之点了点头:
“吴将军请。”
返程的路上,吴怀实将这件事说给了严武听,严武皱眉道:
“杜鸿渐这个人,学生还算了解,进士出身,才华横溢,是个能交付大事的,但是如果这批军械真的与隋王有关,也绝对不会经杜鸿渐的手,因为这个人的志向是想进中枢的,可不是做逆臣。”
吴怀实点了点头:“以前有句老话,叫做惟韦杜不与谋逆,你猜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祖籍在京兆?”严武道。
吴怀实笑道:“正因为是地头蛇,所以他们想要权力,用不着兵行险着,一步一步按部就班,想要的就都有了,这样的家族,是万万不会参与进谋逆之事的,陈玄礼审杜鸿渐,形式而已,审不出什么的,反正他已经得罪隋王了,也不在乎再得罪一次。”
严武无奈道:“我也是好奇,为什么他就敢下这么重的手?一个是王大将军,一个是隋王,就算是圣人旨意,换做谁,也不敢这么打啊。”
吴怀实哈哈一笑:“此人毫无实才,惟一忠字,颍川陈氏,在关中没有根基,惟有忠勇,方才是立身之本。”
严武若有所悟,陷入沉吟。
忠心的人,往往谁都不会跟他计较,这也是一门深奥的处世学问。
陈玄礼来自江南,乃南方大姓,但是在长安底子薄,想要兴风作浪,大展拳脚,北方贵族不答应。
所以他只能是死忠,怎么忠心怎么来。
别看他对李琩下手这么狠,人家心里很清楚,就算李琩能上去,也不会因此跟他计较。
因为他是忠臣,还是一个没有结党,只忠于皇帝的忠臣,哪个新君上台都会清算一拨大臣,唯独不会清算先帝忠臣,可以贬谪,但不会要命。
人生起伏不定,家族兴衰更替,只要老本儿还在,希望就在。
陈玄礼干的事情,就是保本
兴庆宫,高力士已经知道,王忠嗣完蛋了。
无论你怎么解释辩白,甚至没有一丝证据证明是你做的,你都完了,因为圣人的字典里,不允许有“万一”这两个字。
万一是你呢?你现在就是第二个李祎啊,就算没有了兵权,靠着威望振臂一呼,也是危害巨大。
如今圣人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将你埋在哪里了。
花萼楼,李林甫今天一天都在这里,接收着来自新丰仓的各种奏报,负责念给圣人听。
几乎是每隔半个时辰,就有最新进展送至宫里,因为圣人太在意这件事情了。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圣人亲自过目,眼下交给李林甫来诵读,那是因为基哥已经懒得再看了,他的脑子里像是齿轮一样,正在超速运转着。
甚至李林甫念出来的东西,他都未必听见。
“别念了,”
李隆基叹息一声,神态仿佛苍老了很多年,脸上无悲无喜,打断了李林甫。
他心里已经有一个基本答案,太子弑君,绝对不可能光明正大,也就是说,他明面上的目标不会是自己,所以李琩就会是那个替死鬼。
谋逆之后,只有栽给李琩,他才能名正言顺的继承朕的位置。
所以这批军械,才会出现在新丰仓,而且是杜鸿渐上任,李琩帮着对方争夺新丰仓管理权之后,才被藏在那里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韦坚啊韦坚,朕要感谢你给朕提了一个醒。
“运河的事情,不要着急,慢慢来,”李隆基突然道:
“就按照韦坚原先的那个方案,改道,绕过新丰县。”
李林甫一愣,一脸诧异,圣人啊,您这个方案,让我快我也快不了啊,这不是给我增加难度吗?
绕过新丰县,不单单是工程难度加大,工期延长,新丰县,新丰仓,新丰驿,可就全都废了,这个代价太大了。
所以他不敢答应,不敢答应那就别吭气。
“你没有听到朕的话?”李隆基加重语气道。
李林甫无奈道:
“臣有罪,臣是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吧,仓廪与驿站整体搬迁,耗费之巨难以估量,京师之外,还是需要大仓和大驿的,长安仓储能力有限,需要在城外分担,臣以为,这样做不妥啊。”
新丰仓是东西仓之后,中原物资进入长安的最大转运仓,转运二字的精髓就在于,控制吞吐量。
长安城寸土寸金,虽然很多里坊之内都有大量的货栈可以存放货物,但是终究比不上新丰仓,而新丰仓的作用,就是根据长安的吸纳能力,来调控供给能力。
长安城你是不能扩建的,能存放货物的地方就那么点,但是新丰仓可以根据贸易体量随时扩建。
李隆基一下子就要废掉新丰仓,李林甫是不能接受的,因为这是一笔极大的开支,以前的亏空我还没解决,你又给我添新账?
“你做不到?”李隆基问道。
李林甫表情一僵,下巴上的胡子都不敢动一下了。
这个问题太狠了,我要是做不到,你是不是就要换人了?
“臣自当尽力,”李林甫恭敬揖手道。
在选择保财政和保官位上面,他选择了后者。
李隆基也知道难度很大,所以耐心道:
“朕不会逼你,给你两年时间,总是可以做到吧?”
两年?这项工程比韦坚挖运河还要巨大,这还不算逼我?
李林甫迎着头皮道:“臣定然做成。”
李隆基欣慰一笑:“还是右相做事,让朕放心。”
闭环了
历史上,新丰驿在天宝二年被废除,原址改为守卫华清宫的禁军大营,这一世,它也依然会顺应历史,因为皇帝的一己之私,它将失去它本来的巨大价值。
李隆基不会允许骊山脚下,存在一个可以藏匿军械以及藏匿军队的地方,这对他的威胁太大了。
运河改道工程,虽然耗费极巨,但是比起华清宫,还是九牛一毛,不改道,朕不敢去华清宫,孰轻孰重呢?
李隆基继位之初,曾在新丰驿阅兵讲武,他深知这个地方的地理形势得天独厚,眼下是找到了军械,如果没找到,恐怕他要面对的就是军队了。
正如皇城以北的西内苑和大明宫,是为了规避玄武门,而他移仗兴庆宫,又是加了一道保险。
皇帝为了自身安全,大兴土木那都是洒洒水。
这时候,吴怀实回来了。
“禀圣人,军械已经清点入库,这是账目,”说罢,吴怀实将清单呈上。
李隆基朝高力士道:“念给朕听。”
高力士点了点头,接过清单,一字一字的念了出来。
一千人是什么概念呢?听起来不多,但是看起来可不少。
长安往兴庆宫,走的是官道,不管你有再多的军队,一旦遇袭,都是难以招架的,因为你无法列阵,首尾太长,尤其是直接冲着目标去。
所以一千人在李隆基心里,已经是具备杀死他的能力了。
当年的唐隆政变,除了葛福顺和李仙凫的两支禁军主力之外,他的身边,可是只有不到三百人,先天政变诛杀太平公主,他也只是用了五百羽林。
玄武门之变,太宗文皇帝,身边也只有八百勇士。
宫变不同于战争,人少也能成事。
所以他很清楚,一千人能干出多大的事情来。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传王忠嗣,”李隆基面无表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