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罚你,你还有怨气吗?”李隆基朝着颤颤巍巍进来的王忠嗣说道。
本来高力士已经上前搀扶,免得王忠嗣再下跪了,结果被李隆基呵斥住:
“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了,跪着正好。”
王忠嗣一愣,赶忙甩开高力士的手臂,来了一个宋江跪,这个姿势会稍微舒服一点,反正屁股不能受力。
“臣有罪,万般过错,辜负圣恩,实在该死,”王忠嗣脸贴着地面道。
他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因为圣人终于愿意见他了,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这是向好的预兆。
李隆基望着跪在地上的王忠嗣,久久无语。
你说他对这个义子有感情吗?有点,但不多,亲儿子尚且不待见,怎么可能与干儿子有感情?
不过他确实是花了大力气培养王忠嗣,给对方的资源,也超过了除太子之外的任何一个儿子,如今的王忠嗣,让他有种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的感觉,如此大力培养,其实还是为了自己。
因为这是他的一张王牌,一张独立于各派系,独尊他的一张王牌,但是如今,这张牌废了。
废弃的牌,就只能是扔进垃圾桶。
于是半晌后,李隆基朝着李林甫使了一个眼神,后者起身道:
“李齐物当下兼了河南尹,主掌永济渠,责任重大,需要有人分担,臣举荐大将军出任荥阳太守,帮着操持漕运事务。”
李隆基配合着唱双簧,瞬间皱眉道:
“你在跟朕说笑?你对他有意见,不要在朕面前说。”
李林甫也赶忙跪地道:
“臣对大将军绝无私怨,租赋乃国本,本固邦宁,李齐物当下的摊子太大了,他一个人也是有心无力,臣一直都在寻找合适的辅佐人选,今日见到大将军,茅塞顿开,大将军实乃不二之选。”
王忠嗣贴在地上的那张脸,脸色难看至极。
荥阳郡,上上郡,去那个地方做老大,职权非常重,直白点说,就算是让一部侍郎去荥阳,也是非常合理的。
但是他去,不合适,尤其是眼下,因为外放,代表着他被排挤出了中枢,离开了政治中心,什么时候能回来,已经由不得他了。
圣人看的很明白,李林甫这是在公报私仇。
当王忠嗣正打算辩驳的时候,高力士把握住最精准的时机,点头附和道:
“奴婢也以为,右相所请非常合适,从去年开始,因为清淤,搞得运河上乌烟瘴气一团糟,忠嗣乃圣人最信任的大臣,前往坐镇为圣人监理一方,迫在眉睫。”
王忠嗣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知道,高力士如果都同意,他反驳也没用了,而且他琢磨着,高力士这是为他好,也许最近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所以高力士也希望他出去避避风头。
两人劝谏,李隆基陷入犹豫,似乎拿不定主意。
这时候,高力士看向王忠嗣道:
“忠嗣,你觉得呢?”
王忠嗣仿佛受到点拨一样,赶忙道:
“臣愿往,为圣人分忧。”
长久的沉默之后,李隆基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
“可!”
太子与王忠嗣密谋,于骊山设伏,这种事情,他是要尽可能的将消息完全闭塞,越少人知道越好。
然后,他会用别的方式来处理他们俩,以化解这场未遂的危机。
既然没有造反这回事了,那么收拾太子和王忠嗣,就需要循序渐进,慢慢的来,不能一下子判的太重,不然那些不知情的人,会极力反对。
收拾王忠嗣,就只能是一步一步的慢慢贬谪,不能用猛药,毕竟王忠嗣在军方有班底,这些班底,也是需要时间来慢慢处理的。
就这样,王忠嗣终于离开了兴庆宫,回家收拾行李,就可以去河南了。
接着,陈玄礼也回来了,并且给出了他的汇报。
新丰县涉事的一干官员,他都给人家用刑了,即使是在李适之面前仍被赐座的韦宝兰,事后也挨了陈玄礼一顿打。
就属杜鸿渐挨的最狠,因为陈玄礼奉旨,要彻底搞清楚,这件事到底与李琩有没有关系。
“应与隋王无关,”陈玄礼道:
“杜鸿渐来新丰县,不足半年,新丰县又过于复杂,所以他的职权非常有限,即使被朝廷封为新丰仓使,但是他在那个地方,说话还是不太管用,隋王帮着撑腰,也是源自于此,但是效果,似乎不太明显。”
杜鸿渐这顿打,不算白挨,还是有效果的。
眼下的殿内,李林甫已经不在了,因为李隆基是不会让李林甫旁听陈玄礼奏报的,毕竟事关李琩,你跟李琩现在用一个尿壶。
吴怀实在一旁帮腔道:
“因为新丰仓,隋王与韦坚当时闹的挺凶,而杜鸿渐的新丰仓使,是右相任命的,这件事应该与他无关,上任半年,只怕辖区官吏都还认不全,干这种事情,他干不了。”
高力士朝陈玄礼问道:“那个崔成甫呢?”
陈玄礼道:“此人一问三不知,说什么新丰仓的一些重要仓廪,都是韦坚掌管,他就是一个看门的,所知有限,以臣多年的审讯经验,他应该也没有说谎。”
是的,崔成甫虽然没有供出什么,但其实跟供出韦坚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最好推锅的,往往就是死人,崔成甫的意思是,这里是韦坚说了算,他具体干过什么,我不知道。
这下子,李隆基更加认定,韦坚是做为提供军械的那一方,而王忠嗣负责出兵,太子负责继位。
你们真是好盘算啊。
“呵呵隋王恰好去查仓,他的幕僚又恰好任职新丰县,”李隆基冷笑道:
“若真被他们得逞,朕的这个儿子,恐怕就要背负弑君之名了,于情于理,都说的通了。”
高力士等人瞬间一脸尴尬。
因为他们知道圣人口中的“于情于理”是什么意思,因为若论造反,李琩确实是可能性最大的那个,因为媳妇被爹给抢了,将来将造反的帽子扣在李琩头上,是完全说的通的,相信的人会非常多。
“太子这边,该怎么处理?”高力士小声问道。
李隆基冷哼一声:“天下只有不孝的儿子,却没有不是的君父,朕宽恕他,但是也不能委屈了隋王,左卫照常统领,今后可参议国事。”
高力士瞬间明白了,圣人铁了心要拿隋王压制太子,直到压制到圣人认为合适的废储时机,既然没有了造反的罪名,眼下废储是不可能的,但是圣人也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李亨的太子之位,其实从今天开始,就已经不是他的了,什么时候被废,就看将来李林甫和李琩会给太子找什么茬了。
造反和造反未遂,这是两个概念,如果太子已经实质上参与造反,证据确凿,那么他现在就得死。
但关键是,证据不足啊,韦坚一个死人的供述,可信度极高,但是不符合律法,王忠嗣也是绝对不会出卖太子的人,两个最关键人物不能举证,硬是给李亨扣一个造反的帽子,行不通。
那是太子,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皇帝也不好动。
当年的废太子瑛,那是确确实实带兵进宫了。
“李适之那边呢?”高力士又问道。
李隆基道:“让他继续查吧,实在查不出结果,让他自己给朕一个交代。”
高力士心神领会,圣人的意思是,你继续走流程,该怎么查怎么查,查不出结果,找几个替死鬼,编造一个结果出来,事情就算是平了。
而李适之那边,其实已经查到,这批军械是从太原运送过来的,他已经派人往太原去调查了。
但是呢,跟杨洄肯定是扯不上关系的,别看他是北都军器监,但是杨洄一直在京师,又是隋王妹夫,不可能牵扯进太子与王忠嗣的事情当中。
李适之心里已经有结果了,他认定了就是王忠嗣和韦坚的搞的鬼,自然而然心里就会为其他人开脱。
那是太原,老王家的地盘,杨洄拢共都没有去过几次。
这更加让李适之坚信,他们就是想往隋王头上栽赃,甚至说不定,去太原都能查到杨洄头上,栽赃嘛,目标肯定要明确啊。
届时恐怕都会冒出几个指正杨洄的。
其实也不一定,干这种事情,杨洄又不傻,不是绝对心腹,能让他办吗?心腹也不傻,小罪的话,我还能供述一下,抄家灭族的大罪,我死都行
郭淑这几天的心情非常差,因为不单单达奚盈盈被留在了王府,杨玉瑶也名正言顺的每天来探视自己的丈夫。
女人最懂女人,她每次看到杨玉瑶那张脸,就知道这个寡妇必然跟自己丈夫有一腿,那花枝招展的骚媚样,我真想拔光她的牙。
但是呢,她也没办法拦着,所以心里憋了一肚子气。
尤其是今天,元载夫妇着急忙慌的来了王府,见不到李琩之后,竟然直接去了栖子院,而正在坐月子的韦妮儿,竟然也接待了这两个外人。
这让她有种深深的危机感,觉得自己的大房位置,好像一点都不稳固。
太多勋贵与韦妮儿关系亲近了,加上与盖家的亲事,郭淑已经意识到,韦妮儿对她造成的威胁越来越大。
因此,她非常的苦闷,她不希望宅内不宁,不想与韦妮儿交恶,但也绝对不希望自己这个主母地位受损。
所以她最近总是愁容满面,经常将儿子带到李琩面前,加深父子感情。
而李琩自然也看得出妻子的隐忧。
“今后往朔方的家书,交给吴怀实送来的那几个宦官去办,眼下你父亲虽然是知留后,但与节度使其实已经没什么区别了,”李琩仍旧趴在床上,探出手臂抚摸着妻子伸过来的手掌,温柔道:
“刚刚有人给我送来消息,王忠嗣被贬出京,这种形势下,我们做事一定要谨慎,宅内那几个宦官,就全都交给你了,怎么防,怎么用,我只对你放心。”
郭淑再靠近一些,将脸庞贴在李琩的手掌心,柔声道:
“我晓得轻重,夫君放心好了。”
郭淑操持王府,可谓是井井有条,她天生就是个贤妻良母,似乎骨子里就带着勤俭持家的天赋,年纪不大,却将王府日常管理的有条不紊,天生主母的料。
眼下的隋王宅,原先王卓和严衡,被郭淑赋予了极重的王宅内务,还给他们找了媳妇,这俩人已经彻底融入这里,这都是郭淑的功劳。
就连黎敬仁暗地里知会干儿子严衡的事情,严衡背地里,都偷摸摸的告诉了郭淑,从这一点就能看得出,严衡的心,已经转向李琩了,他清晰的认清了自己的立场。
但是呢,吴怀实又特么送来四个宦官,十二个宫女,这些人该怎么安置,李琩不如郭淑仔细,男人嘛,心在外,对怎么管理内务还是不熟悉的。
李琩轻轻的抚摸着妻子的脸庞,深深体会到,清官难断家务事,杨绛因为贵妃的事情,在府上特别低调,凡事都选择忍让,不与人争,因为她是陪嫁女,而她陪嫁的那个,现在在兴庆宫,以至于她的地位非常尴尬。
而韦妮儿大家族出身,本来就不是做小的料,恰逢其会之下,给李琩当了小的,但骨子里还是主母的气魄,加之不需操持内务,有更多的社交时间,直接导致近来有强压郭淑的势态。
李琩还瞧不起基哥管不好自己的家呢,他自己又何尝管明白了?
“近来风波不断,咸宜一直没有掺和,这都是你的功劳,”李琩抚摸着妻子的下巴,脖颈,柔声道:
“除了父皇之外,你是唯一一个能镇住她的,今后约束咸宜,还要靠你了。”
咸宜,可以说是最近低调的最过分的一个,李琩的所有事情,她全程没有掺和,就连被打,也只是来探视了一番,甚至都没有骂陈玄礼。
李琩最担心的,就是他这个妹妹,脾气大,胆子大,无法无天,这种性格最容易好心办坏事,但是郭淑以嫂子的身份,时常与咸宜谈心,将对方约束的非常好,否则若是让咸宜掺和进来,事情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而咸宜呢,之所以能被郭淑收拾的服服帖帖,自然源自于郭淑的优良品德,她知道自己这个嫂子秀外慧中,是绝对的贤内助,心思除了放在家里,几乎不与外界交流,不像自己那个闺蜜韦妮儿,在外面挺嗨的。
实际上,咸宜喜欢韦妮儿的性格,因为跟她性格相近,但是自打哥哥吃了杨玉环的亏之后,她就觉得,媳妇还得是郭淑这样的,不出风头,很少社交,一心操持家宅。
郭淑笑了笑,转移话题道:
“十五就要到了,我要去一趟华阴祭拜大伯,顺道收拾一下娘家,福郎我就不带着了,交给杨绛和乳娘吧。”
李琩叹息一声:“家里全靠你,辛苦了。”
郭淑嘴角一动,颇为委屈的将脑袋钻进了李琩的脖子下面。
主母有一点,别人是替代不了的,那就是她的对外事务,是代表着整个王府。
李琩没有时间去华阴的惠陵祭拜宁王李宪,这些事情,都是郭淑在打理,郭子仪的爹,本来就是宁王府家臣,宁王府那帮兄弟,是将郭淑当成自己人的,所以当下郭淑甚至肩负着维持与宁王府的亲近关系。
李琎他们,可不会认韦妮儿。
而正常的人情往来,例如红白喜事,谁家孩子的满月礼成人礼之类的,只要李琩去不了,肯定就是郭淑去,宫宴上能够与李琩相携而坐的,也只能是郭淑,顶着火力与十王宅那帮王妃对着干的,还是郭淑。
这个妻子,是挑不出毛病来的,正妻的子女,其实才是最佳联姻对象,可惜李琩做不了主,李佶那是嫡长,娶谁是基哥说了算
元载夫妇,天塌了。
王忠嗣这个级别,这个身份,无论如何也不在外放太守的行列当中,朔方节度使,一级行政大区一把手,成了一个太守,但凡长脑子的都知道,这是犯错了。
犯了什么错?元载和王韫秀肯定不知道,因为连王忠嗣自己都不知道。
而元载夫妇来见李琩,其实就是想请李琩帮忙打听一下,到底问题在什么地方?因为王忠嗣是在离京之后,他们夫妇俩才从王震口中知道的。
而王震也是迷糊的,他爹什么都没有跟他说,收拾好行礼便直接赴任河南了。
这是非常聪明的做法,当年李世民卧病在床,生命垂危之际,担心李勣位高权重,影响到儿子李治,于是外贬叠州,如果李勣不肯走,那么李世民就会在临死前带他一起走,如果李勣走的利索,那么将来李治继位再捞回来,便是施恩与人,他就可以接着用李勣。
而李勣是聪明人,走的那叫一个利索。
“隋王有伤,不宜见你们,我会设法请人打探消息,不过你们也别抱有希望,大将军那个级别的事情,也不是我能轻易打探到的,”韦妮儿宽解二人道。
元载夫妇之所以见不到李琩,不是关系不到位,是因为李琩受伤的部位比较敏感,他可以见一些关系比较亲密的同辈,但是元载夫妇比他低一辈,就不合适了。
人嘛,都要脸,屁股还肿着呢,怎么好意思见晚辈。
韦妮儿本来都不知道李琩挨揍,还是令人去兰方院请丈夫过来一下,才知道李琩屁股也挨揍了,后来叫来武庆,才得知了事情详情,刚才已经在这里骂了陈玄礼好一阵了。
而元载和王韫秀也能理解,毕竟他们从王震口中知道,王忠嗣的屁股也不对劲,离京是坐着马车走的,而起姿势诡异。
“宫内定有大事,我阿爷挨了杖刑,叔叔也挨了杖刑,恐怕牵扯极大,”王韫秀一脸担忧道:
“我听说,叔叔被送去过少阳院?”
韦妮儿冷哼一声:“事情传的倒快,那帮多舌鬼,幸灾乐祸。”
元载心情沉重道:“我问过陈黄门,连他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确信,他是真不知道,而不是故意瞒我,因为陈黄门眼下也在打听。”
本来呢,他已经被派给韦抱贞了,今后会给对方打下手,主理运河事宜,但是跟着对方没几天,听说新丰仓那边出了点事,他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只好留京等待消息,结果老丈人被贬了,他当时都懵了。
“没有请教过左相吗?”韦妮儿问道。
元载摇了摇头:
“我不敢,左相似乎对我有偏见,平日在省内,都是不拿正眼看我的,我连请教的资格都没有。”
韦妮儿蹙眉道:“如此看来,这件事根本就不是我能打探出来的,看样子也只能靠阿郎了,你们也不要怪我,有些事情,我可以去翊善坊,但有些事情,是万万不敢的。”
“理解理解,”元载夫妇忙不迭的点头道。
翊善坊,自然就是指的高力士宅,这次的事情,明显牵扯到了核心机密,韦妮儿胆子再大,与高力士关系再近,也不敢去打听这种事情,这叫规矩。
如果做事总是不按照规矩来,会让人厌恶的,高力士那是什么人?能跟你说这种事?
人家不说的事情,你不能去问。
元载叹息道:
“我最担心的事情,是泰山此番外贬,恐怕归日无期,朔方和左羽林全都交出去了,说句不当的话,您不要见怪,韦坚这次真是害死人了。”
韦妮儿摆手道:
“我与韦坚虽属同族,但立场不同,这一次大将军,肯定是被韦坚牵连了,但是事情并非没有转机,只是外贬嘛,两京襟带,三秦咽喉,荥阳可不是什么流外之地,圣人对大将军感情深厚,等到风头过去了,不是没有回来的可能,你们俩也不要托关系再打听了,我会与阿郎说的,如果连他都不知道,你们找别人也打听不出来。”
元载夫妇对视一眼,赶忙点头。
眼下太多人都在私底下猜测,王忠嗣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最普遍的说法,就是牵扯进了太子与隋王之争。
而元载夫妇也比较认可这种说法,但是让他们疑惑的是,为什么挨揍是他爹和隋王?
不过元载还是机灵的,他这件事除了上司陈希烈谁也没找,也不打算找别人,只是找了韦妮儿,因为他清楚,牵扯的太大,不是他能瞎打听的。
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王震不可能不知道,老丈人连儿子都不说,那就说明,兹事体大。
有些事情,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