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岘李三郎回来了。
他回来之后,不是先去的偃月堂汇报工作,而是由李林甫领着,直接去了兴庆宫。
早上去,晚上回,整整三天之后,他才出现在了隋王宅。
李琩也已经从新丰回来了,加派了一些人手给杜鸿渐,又准许杜继续招募一些幕僚,钱他来出。
而杜鸿渐新丰仓使的身份,已经在新丰县传开了,人人皆知,那么这样一来,明着跟他对着干,就等于跟朝廷对着干,再加上有隋王帮着撑腰,他也在逐渐接手新丰仓。
长安距离新丰并不远,若是发生什么意外,李琩也可以第一时间赶到。
幕僚只是一个泛称,其实真正的幕僚,只有大佬才有,而且他们的幕僚,很多都有官职在身。
僚一字,最早的含义略近奴仆,所谓“僚者,劳也”,后来发展为僚属,类似于官员身边自行聘用的秘书、参谋、书记、顾问之类的佐官性质。
像杜鸿渐这个级别,严格来说不能叫幕僚,类似于门客,但是大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称呼。
养幕僚,是要花钱的,越有本事的幕僚,赚的越多,不但需要高工资养着,甚至还经常被其他大佬抛来橄榄枝挖人。
有些财力雄厚的,甚至不惜重金寻求天下名士,网罗麾下,所以一个人牛逼与否,往往看他的幕府成员的数量和质量。
李岘李老三,眼下就在往李琩幕僚这个角色上靠。
他回京之后,自然听说了自己二叔嗣吴王李祗的事情,但是他爹告诉他,李祗的事情他不要管,也不要在隋王面前表现出丝毫为李祗求情的姿态,他们这一辈的恩怨,他们自己解决,吩咐李岘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偃月堂去了吗?”李琩在左卫府官衙,见到了刚从鸿胪寺出来的李岘。
李岘道:“还没有,刚回了寺内述职,右相交代,偃月堂就不必去了。”
他是鸿胪丞,偃月堂确实没有他的位置,但是他这一次是以国使身份与吐蕃谈判,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汇报一次工作,至少要让其他台省大佬们知道,他到底谈了些什么,谈的怎么样,结果如何。
但是李林甫呢,已经将这件事归档了,只字不提,只是带着李岘,在兴庆宫向圣人整整陈述了三天。
那么这样一来,就更显的李岘此番出使有猫腻,大家自然更为好奇。
“噢”李琩噢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他知道,李林甫既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那么也未必愿意让他知道,那么他也就不多嘴了,全看李岘自己,愿不愿意说。
李岘环顾左右一番,暗示李琩,你得将人遣出去,我才能说啊。
李琩抬了抬手,盖明书和牛薏苡两人退了出去。
李岘这才上前,在李琩的示意下坐的更近了一些,小声道:
“明面上的,就是一些金银玉器,两千口羊、五百头牛、八百斤茶、一千四百斤酥油、各类宝石十箱,还有孔雀鹦鹉旄牛”
李岘说了一大堆,倒背如流,可见他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跟李琩汇报,所以才会记得这么清楚。
李琩在一旁听罢之后,点了点头,这些贡品,要比从前吐蕃每年的进贡多出很多很多,看上去确实挺有诚意。
但这是发生在大战之后,做为战败方给这点,肯定远远比不上河西陇右的消耗,所以这明面上的账,不会有人满意。
但还有暗地里的。
李岘道:“右相派左威卫大将军慕容神威在陇右郡接的我们,慕容大将军分出一千五百人,将另一批贡品,在七天前已经悄悄送回了京,长安负责接头的,是薛大将军和吴将军,这批贡品,是尺带珠丹请罪的诚意,以及为贵妃的献礼,其价值,远胜我报给中书门下的清单目录。”
接着,他将那批贡品的名录背诵出来,单是黄金七百斤,金山银山各一座,金叵罗八十件、金瓮一百四十件、各类金制造像十二尊,李琩就知道,硬货全让基哥给吃了。
但是话说回来,即使如此,那也远远抵不上陇右与河西的消耗,不过呢,两国邦交就是如此,看的是长远利益,不是一时得失。
西北打赢了仗,吐蕃短时间内不再具备侵犯大唐的能力,而大唐抽血吐蕃,更会延长这一和平时间,这对国家是有利的。
尺带珠丹吃了败仗,必须稳固国内形势,这种时候赔款越多,他的威望越低,所以只能走明暗两笔账,暗中的大头用来哄好基哥,明面的小头是对自己的臣民有个交代。
而基哥肯定吃这一套啊,虽然番邦进贡,名义上都是归皇帝,但是基哥以前开过一个头,那就是拿贡品当中那些他看不上的玩意充国库,其实就是做给人看的,意思是朕为了国家,宁可自己没钱花。
但是这一次,尺带珠丹暗地里送给他的,都是真金白银,那么他肯定舍不得给国库,所以要悄悄来的进京,李林甫暗中负责,悄悄的给他送进宫。
其实按照李岘说的,尺带珠丹还有一份礼物给李琩呢,但是李林甫私下做主,直接并进了给圣人的贡品当中。
这么做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尺带珠丹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父子的关系,别看拉萨离长安这么远,人家有的是消息来源。
这份礼物给李琩,是在害李琩,是一种报复手段,怨恨李琩做为陇右行军大总管,将他打趴下了。
李岘虽然只回来了三天,但是他不在长安的这些日子,京师都发生了什么,他爹跟他哥,都跟他说了。
而他此时也清楚,隋王已经跟太子干起来了。
那么他的地位就非常尴尬了,想要获得李琩的信任,需要长年累月的积攒,绝不是私下透露贡品,就能获得李琩的认可。
“卑职这里,除了进贡给圣人的奴婢,还有二十名胡姬,右相的意思,让我自己处置,”
李岘小声道:“我给李四郎(李岫)留了四个,隋王这边留了八个,剩下的,也用来各方打点,您看如何?”
“可以,”李琩点了点头。
胡姬,是大唐对来自波斯、西域、以及中亚地区的女子统称,其实就是白人女子,西域的多称呼为胡姬,波斯多称为菩萨蛮。
像这类外族女子,在长安就是一种礼品,而且非常流行,因为她们老的太快,需要不断有年轻的少女做为补充。
李琩对这类女人完全没有兴趣,一丁点都没有,他只对大唐女子感兴趣。
之所以收下,其实还是为了送人,胡姬不是稀缺品,但是年轻的胡姬是,尤其是十六岁到二十二岁之间的,过了二十二,就会越来越不值钱,过了三十,当奴婢都不要。
白人女子的皮肤,其实远不如黄种人光滑细嫩,体毛还旺盛,也就是年轻一点的还能凑活看。
她们最大的优势,是能歌善舞,但是呢,在大唐又难登大雅之堂,所以在长安的东西两市比较流行。
李岘当天晚上,便将六名胡姬给李琩送进了府上。
而李琩当晚,便全部都送了出去。
杨钊肯定是有一个的,因为李琩眼下用得着对方。
老黄狗也有一个。
“大家伙儿给我凑点钱吧,我得出去租个宅子啊,”老黄狗在卫所内,见到几个河西兵,张口就要借钱。
大唐南城,对外租赁的房子很多,但不能叫宅子,其实就是类似于客栈一类的改造房,统称为茅屋,老黄狗赚的钱,只够住这种房子。
“别啊,你那张床又不是睡不下两个人,”高见在一旁调侃道:
“弟兄们就你一个得了赏,你个老东西是不是背着我们跟隋王讨要了,要不然怎么会轮到你?”
老黄狗嗤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就说借不借吧。”
“不借不借,”众人纷纷摆手,脸上都挂着暧昧的笑容。
老黄狗在卫府是有住处的,就在南城一座望楼边上的卫所,但里面不是只住了他一个。
如果是带个妓女回来,他不介意黑灯瞎火的让弟兄们听听声,但是隋王赏的这个,以后只归他一个人,那么欢好的时候自然不希望旁边有其他人。
他这个年纪,他这个长相,讨个老婆几乎已经是不可能了,因为这是在长安,关中的女子太吃香,就算他是正式工,也娶不到。
如今有了一个独属于他的女人,他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生个儿子。
胡姬就胡姬吧,我的种生下来,还是咱们唐人。
“求求韦长史,给你找个单间不就得了,至于花那个冤枉钱?”高见说道。
老黄狗闻言,咧嘴道:
“我算哪个葱,去找人家,隋王将咱们当回事,但别人可不这么想,我只是一个兵,不像你,混成都尉了。”
不管怎么说,卫府都有着等级森严的制度,大领导给小领导开会,小领导给兵开会,所以高见能常常见到韦光宰,但是老黄狗不行。
尤其是他们这帮人经常受李琩指派,其实已经有些脱离了右金吾,衙门那边平时都不会给他们派任务,因为担心跟李琩派的任务有冲突。
这时候,外面有人来报,大安坊又打起来了。
高见无奈的叹息一声,起身招呼大家收拾家伙:
“这个地方是真特么乱,果然,只要跟钱沾了边,就消停不下来,走吧,隋王让咱们管好这个地方,咱们可不能出了纰漏。”
大安坊当下,仍是风波不平,明里的冲突很少了,但是一到了晚上,还是有些零散的摩擦。
薛和霑要进驻这里,但是这里不太平,所以高见他们领了任务,必须尽快弹压各方势力的余乱,维护当地稳定,确保薛和霑平稳接手。
南曲有达奚盈盈,大安坊将来有薛和霑,李琩与恶钱集团的交锋,刚刚开始
十王宅,颍王宅。
今晚有一场家宴,因为白天的时候,颍王李璬的长子李伸,刚在礼院办了成童礼,也叫舞象礼。
《礼记·内则》记载: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
成童指的是十五岁,也叫舞象之年,从这个时期开始,男孩基本上就要学习成人所具备的一切技能。
舞象,谓舞武也,意思是:谓用干戈之小舞,也就是说,这个年纪,可以上战场了。
那么今晚,就是一个其乐融融的温馨聚会,因为几位亲王的儿子们,可以离开百孙院,参加今晚的聚会,而且可以在父母的府上住一晚,隔天再回去。
爹妈跟儿子不能住在一起,这简直就是有悖人伦的事情,只凭这一点,十王宅里希望基哥不得好死的,几乎是百分之百。
十王宅,不是李隆基首创,但百孙院是。
没办法,他依然老当益壮,但是孙子已经渐渐有成年的了,他害怕年轻人。
一开始的宴会,自然就是人伦团聚的幸福场面,渐渐的,女眷子女依然留在厅内欢声笑语,而四位亲王,则是移至后厅。
之所以要离开,是因为庆王李琮刚才借着酒劲,提到了朝堂的纷争,大家不愿意当着子女的面聊这些,又怕庆王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于是才换了个地方。
今天的宴会,只有他们四家参加,也就是四王党。
“六哥,人是会变的,李琩从前什么样子,大家都知道,现在什么德行,咱们也都是看在眼中的,”
颍王李璬主动道:“你不愿意跟太子起纷争,但是人家可不这么想,你觉得李琩敬重你,我们认为是装的,你呀,就是太好糊弄了。”
“什么好糊弄,纯粹就一个傻子,”仪王李璲嘲讽道。
李璬赶忙拍了拍李璲的大腿:
“十二哥言重了。”
四个人里面,他辈分最小,排行十三,也是唯一一个非同胞兄弟,人家那仨是一个妈,刘华妃,而他妈只是婕妤。
他跟李琩,有解不开的仇,因为他的亲妹妹昌乐公主,就是窦锷的媳妇,现在是个寡妇了。
李璬原来的性格,其实也是非常随和的,跟荣王李琬差不多,而且是出了名的惧内,他的媳妇也是被公认的,十王宅最会持家的王妃,也就是独孤氏。
独孤氏的爹,是独孤礼,弟弟独孤士明,全都栽李琩手里了。
从前,独孤礼请动老友萧华,给儿子说媒,要迎娶韦妮儿,结果儿媳妇没抢来,儿子被贬了。
独孤氏已经恨死了李琩,那么做为爱惜妻子的李璬,自然也是对李琩恨之入骨,觉得李琩欺人太甚。
仪王李璲虽然也是弟弟,但是对他的亲哥哥李琬,一点都不客气,闻言道:
“从来吃亏的,都是善人,老实人,没听说恶人能吃多大亏,眼下李琩已经与老三斗起来了,两败俱伤在所难免,正是我等机会,我嘛,父皇看不上我,兄弟们现在都指望你了,你不能站出来,大家将来都没有好日子过。”
老十二仪王,其实跟李琩没有什么直接冲突,从前武惠妃在的时候,李琩兄弟被保护的太好,没人敢招惹,自然也就没有结仇的机会,但是呢,李琩后来出去了,他跟李琦有矛盾了。
他们俩的矛盾,纯纯就是意气之争,都是最会玩的那类潇洒亲王,他觉得他会玩,李琦觉的他更会,久而久之就有些针锋相对,然后上升到互相看不顺眼。
李隆基看不上他的原因,就在于他是个懂得吃喝玩乐享受的主,以前跟李琦算是一路货色,但是如今不一样了,李琦出名了,神威大将军,这让他看李琦更不顺眼了。
庆王就不用说了,媳妇窦氏跟郭淑都打了一架,也有仇。
四个人里面,也就李琬与李琩,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兄弟关系。
所以李琮他们很清楚,首先要斩断李琬的兄弟情,才能撺掇他一起干大事。
“同室操戈,兄弟反目之事,在我大唐屡见不鲜,为什么?有些是因为权力的诱惑,有些则是为了自保,”庆王李琮耐心的劝解自己的弟弟道:
“咱们当下,就是为了自保,李亨就是一个小人,那副仁厚全是装出来的,也正是靠着伪善,太子才落到了他的头上,他将来继位,咱们四个都别想好过,李琩更是个狗东西,对我等的仇怨,已经都是明摆着的了,不为自己着想,总是要为一大家子着想的,你看看从前那些人,出了事,哪个妻子儿女能有好结果的?”
他们哥仨,包括他们的幕僚,以及李琬自己的幕僚,一直在PUA李琬,时间久了,也找出诀窍来了。
李琬呢,不太在乎自己,但是特别在乎儿子,他现在三个儿子了,而且都是正妻薛氏所出。
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人支持他的原因,本身德行高,有贤名,儿子多,还全是嫡出,这不是标准的继承人模版吗?
李琬耷拉着脑袋只顾饮酒,对于兄弟们的劝说无动于衷。
看似无动于衷,实际上还是有所触动的。
他跟李琩终究不是亲兄弟,人家李琦才是,而他的亲兄弟,基本跟太子李琩都结仇了,那么他想置身事外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除非不念亲情,铁了心冷眼旁观。
但是他做得到吗?做不到的,他这个人,最看重的就是亲情。
“韦坚跟哥奴已经干起来,听说他们现在在抢新丰仓,咱们藏在暗中,就是看谁弱势,踩谁一脚,”仪王李璲出主意道:
“眼下看来,韦坚双拳难敌四手,但是王忠嗣就要回来了,在王忠嗣回来之前,我们要让韦坚栽个大跟头,那么以韦坚的脾气,等到王忠嗣回来,一定会第一时间报复。”
李琬听到这里,脸色凝重的看向自己的亲弟弟。
他最近没有参与兄弟们的事情,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都已经上升到这个级别的斗争了吗?
不是只有恶钱之争吗?
“你别乱来,父皇虽然不问政事,但没有事情能瞒过他,”李琬沉声道:
“若是露出马脚,被韦坚知道,我们这边是斗不过人家的。”
他这个人很稳重,虽然闲散了半辈子,但智商还是在线的,性格也是相当谨慎,心知肚明他们这边的实力,根本不够格跟人家那两派正面交锋。
拿什么斗啊?十王宅都出不去。
老大庆王琮笑道:“十二郎既然有这个想法,必然有万全之策,不妨先听他怎么说。”
接着,三人的目光同时看向李璬。
李璬笑了笑,道:
“不管怎么说,韦坚终究是臣子,新丰仓李琩亲自去给杜鸿渐撑腰,他就拿人家没办法了,编造出一套什么风水之说,贻笑大方,可见他技止此耳,他与李林甫的纷争,起于恶钱,李琩盯上新丰仓,也是要阻止恶钱进京,我们背地里帮忙,让韦坚栽个大跟头,他要是能挺过去,跟李琩必然是死磕之局。”
“怎么个帮忙法呢?你倒是说啊,”庆王催促道。
仪王笑道:
“韦坚有个大把柄,如果捅出来,他必然措手不及,根本没有心思再顾及新丰仓的事情,只会想着如何自保,我们呢,插手也要有个度,将这件事派人在暗地里捅出来,分寸刚刚好。”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
李琬第一个怒斥道:
“真是胡闹,那件事谁捅出来谁倒霉,那么多人都知道,可是这么多年,你见谁敢说出来?”
“非常之时了我的阿兄,”仪王苦劝道:
“现在的形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哥奴以前干的那些事,如今不都在风传嘛?他与裴光庭妻子的关系,眼下长安很多人都在议论,既然韦坚敢这么搞,咱们如何就不能呢?”
庆王还以为弟弟有什么好主意,搞了半天还是那桩陈年旧事,只见他皱眉道:
“哥奴被如此诋毁,尚且不敢说出那件事,咱们也不能这么做,事关父皇颜面,后果如何,难以预料。”
他们说的这件事,其实就是韦坚的姐姐薛王妃。
她跟魏珏的事情,其实知道的人不少,但是没有人敢提,就是因为薛王李隆业,那是圣人的弟弟。
你作为弟妹,跟别人通奸,这事捅出来,李隆基会杀多少人呢?
李林甫的丑事都被韦坚捅出来,他都不敢用这招报复,就是因为后果太严重。
死者为大,李隆业死了,人家的身后名,谁敢泼脏水。
“亏你想的出来,不能这么干,”李琬非常果断的否定了。
仪王耸了耸肩:“可是我已经派人去做了。”
李琮等人皆是一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