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染著风语镇的鹅卵石街道,麵包房的玻璃橱窗透出暖黄光晕,將室內氤氳的热气镀上一层金边。叶枫斜倚在橡木柜檯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烘焙手套上的麵粉,目光却凝在桌案那张泛黄的羊皮纸上。忽然他直起身来,鼻尖几乎要触到纸面,空气中只剩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
露娜缩在角落的藤编麵包篮旁,目光追著对方游走的笔尖。那些流畅的墨跡仿佛带著魔力,让她想起冬天结冰的溪流——那些在孤儿院后山见过的,蜿蜒曲折却始终向前的模样。
那些斑驳的童年记忆忽然翻涌上来:破碎的识字课本上沾著雨水洇开的墨团,老修女枯槁的手握著她的指节在沙盘写字,直到某个雪夜院长嬤嬤说"女孩子认字终究无用"......
她无意识地绞著裙角上脱线的流苏,指尖还残留著麦麩粗糙的触感。当最后一笔重重落下时,叶枫忽然抬头的动作惊得她后退半步,后腰撞上烤炉的铸铁外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麵包小学徒养成计划》——"叶枫用沾著墨渍的指尖弹了弹纸页,蒸腾的热气里,年轻人眼尾的笑纹比白日里更清晰些,"閒的时候叫你和面、发酵,忙的时候负责售卖,如何?"
少女没有丝毫迟疑的点点头。
"很好,首先得改改你的销售方式。"叶枫旋身坐上橡木桶,长腿隨意交叠。暮色在他深棕色的围裙上洇开暗纹,"你先前怎么卖的?"
露娜下意识挺直脊背,嘴角扬起孤儿院教的標准弧度:"您需要饼乾吗?一铜幣一块。"肌肉记忆让她的笑容精准维持在八颗牙齿,却让眼尾显出几分僵硬的抽搐。这具身体记得太多这样的时刻——在孤儿院铁门边,在商会仓库前,在每一个需要討好陌生人的黎明与黄昏。
"果然。"叶枫修长的食指按在太阳穴上,烘焙手套上的肉桂粉簌簌落在肩头,"知道像什么吗?教堂门口举著捐款箱的石像鬼。"见少女困惑地眨眼,叶枫忽然探身凑近,指尖轻点她僵硬的唇角,"笑容该从眼睛里溢出来,不是用面部肌肉扯出来的。"
露娜被有些失神,直到叶枫清嗓的声音將她惊醒,才发觉自己竟在陌生人面前发呆了这么久。
"接下来我们来实战模擬一下。"年轻人转身取下货架上的藤篮,三枚麵包落在橡木台面发出沉闷声响,"若是有位裹著羊毛披肩的老太太推门进来,你会推荐哪款?"
露娜的视线在法棍锋利的切口、起酥麵包金黄的螺旋纹与甜甜圈霜间游移。孤儿院的残破餐桌上从未出现过这般精致的食物,她甚至能看见法棍表面细小的气孔里溢出的麦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围裙口袋里的粗麻布袋——那里还装著昨天没卖完的饼乾碎屑。
"起酥麵包......比较软。"她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像是冬夜踩碎冰面的脆响,"老人家牙齿......"后半句淹没在骤然响起的掌声里。叶枫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沾著麵粉的手掌落在她发顶,惊起几缕银丝。
少女下意识的想要抬手抵挡,隨后恍然意识到,此地不是孤儿院。
"不错嘛,懂得观察顾客需求。"年轻人顺势揉乱她的刘海,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早已相识多年。露娜浑身僵直,却意外发现自己並未像往常那样抗拒——当那温暖掌心抚过时,体內躁动的暗流竟如遇春阳的薄冰般悄然消融。
或许在那个夜晚,当这个陌生人撞开仓库铁门,用手握住她腕间的时候,某些东西就永远改变了。
"接下来是第二课。"叶枫突然退后两步抱臂打量她,目光扫过她起球的粗布裙摆与沾著煤灰的布鞋,白色的头髮灰扑扑的搭在肩上,遮住了半边脸,"形象也是销售的一部分。"他边说边解下深棕色围裙,露出里面浆洗得雪白的衬衫。
"跟我来。"
暮色中的风语镇飘著烤栗子的焦香,露娜跟著那道挺拔背影穿过石板巷弄。街角流浪艺人正在调试鲁特琴,琴弦震颤的余音里,她看见叶枫停在一座镶著彩色玻璃的圆顶建筑前。蒸汽从黄铜管道里喷涌而出,在暮色中凝结成乳白绸缎。
“你要去洗澡吗?”露娜也知道这个地方,风语镇最好的温泉浴场。
“我不洗,你洗。”叶枫伸手推开雕木门,茉莉香皂的气息扑面而来,"卖麵包也得有个卖麵包的样子。"
露娜望著门內云蒸霞蔚的景象,突然被汹涌的热气熏红了眼眶。她想起孤儿院冰窖般的浴室,结霜的瓷砖地面,还有嬤嬤用木勺舀起的冷水。此刻隔著氤氳水雾,她看见镜中倒影:蓬乱的白髮如同被暴风雨摧折的蒲公英,粗布衣裙上每一道褶皱都刻满流浪的痕跡。
"全套洗护,再找位手巧的侍女。"叶枫將几枚银幣拍在柜檯,转头对她微微一笑,"別想太多,点钱的我会记在你的帐上。"说罢不由分说將她推进更衣室,白色的发尾在门缝间一闪而逝。
侍女被露娜强硬的劝退了,四周高高的木板严丝合缝地罩著她。
温热的水流漫过脚背时,露娜忽然颤抖著蹲下身子。蒸腾的雾气里,她看见自己苍白的皮肤上淡去的淤青,看见自己不知何时就有的暗红色纹。
——
暗红纹路里流淌著液態黄金般的微光,如同封印著星火的琥珀。每道纹路都在隨著呼吸起伏,时而舒展成凤凰尾羽般的綺丽纹样,时而蜷缩成荆棘缠绕的玫瑰,最妖冶处绽开十二重瓣,蕊竟是跳动著星屑的微型日珥,每次脉搏震颤都会抖落细碎的金红星火。
隔壁传来女侍们嬉笑著调製精油的声音,玫瑰与乳香的气息缠绕著涌入鼻腔,让她想起麵包房里的布里欧修。
当生疏地用檀木梳理顺自己打结的长髮时,露娜望著镜中逐渐清晰的轮廓。那些蓬乱的银丝此刻泛著珍珠般的光泽,仿佛月光流淌在麵包房清晨的雾靄里。
她忽然想起想起货架上陈列的蜂蜜蛋糕,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某个雪夜,还认自己的母亲用枯叶般的手掌抚过她发顶说:"孩子,你早晚也会有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