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章 吃醋
    许清瑶听起老太太提及此事,原是垂著眼瞼的,此刻猛地抬起来,细瓷般莹润的脸颊上,竟悄悄漫上一层粉,像清晨荷塘里刚绽开半朵的荷。

    “老太太……”她轻唤一声,尾音微微发颤,像是被春风拂软了。

    谢老太太却忍不住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带著几分打趣:“怎么,这原是你的大功,还怕人说?”

    “喏,凌儿这不就在这儿?今日当著我的面,你想要什么赏赐,儘管跟他说。便是要天上的月亮,也让他想法子给你摘来。”

    侍候著老太太的丫鬟绿萝,在递茶水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瞥了眼旁边的杨嬤嬤。

    看这样子,许清瑶便是老太太钦点的长孙媳了。

    许姑娘实在是挑不出错处的,大家闺秀的典范。

    许姑娘心思细到连杨嬤嬤的喜好都记得。许姑娘样样都好,就连她都对许姑娘挑不出差错来。可是绿萝却是心里觉得怪怪的,总觉得许姑娘太过完美,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而许姑娘这样的完美无暇,便让她觉得有些假。

    眼见许姑娘在老太太面前正得宠,绿萝这些话是万万不敢同別人说出来的。

    谢老太太知道孙儿最是孝顺,就算他再怎么对瑶儿无感,但今日她出面,谢凌多多少少还是要卖她几分薄面。

    许清瑶被这话说得越发手足无措,指尖绞著帕子直发红,连廊下谢凌投来的目光都不敢接,只將脸埋得更低。

    咔嗒一声。

    谢凌指尖扣在茶盏上。

    “祖母言重了。”

    这一老一幼两个女人,已让他特別厌烦。

    老太太的絮叨堵得人胸口发闷。

    许清瑶那副无懈可击的温顺,瞧著倒像是精心描画的戏文脸谱,越看越觉得乏味。

    这满室的薰香混著茶香,此刻也变得腻人起来。

    说完,谢凌便看向了那道珠帘。

    偶有婢女提著食盒走过,珠串便如流水般分向两侧,露出女人的半幅杏黄裙裾。

    谢凌收回了目光,语气渐冷,“其一,谢某无物可赠许姑娘。其二,姑娘向向大人递消息之事,我毫不知情。其三,许姑娘的行事,谢某实在不敢苟同。”

    “姑娘既深受太后宠爱,便当知太后借江南士族之手收受贿赂、枉法营私的底细。却一面受著太后的恩渥,一面又暗通款曲,用巧言令色两面討好,最终將太后推入绝境,让谢府坐享其成,这般手段换来的益处,谢某不要也罢。”

    谢老太太脸上的笑意凝了凝,许清瑶却是僵硬了脸色,適才的娇羞之色全无。

    许清瑶虽然气他如此不给自己面子,前世与他夫妻一场,到底知晓他的脾性,因此便做好了准备。

    可正是他的正直,她才会爱他如此。

    她被他吸引的,正是他的品格,因为那是她所没有的东西。

    “谢公子,当日在太后跟前,不过是尽奴婢本分。如今太后行差踏错,自有国法处置,瑶儿不过是將所见所闻如实相告,谈不上『陷』字。”

    “瑶儿身为臣女,难道眼睁睁看著太后借士族之手祸乱朝纲,致使家国倾覆么?”

    许清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如今太后暂离中枢,朝局清明几分,於国於家都是好事,公子又何必执著於手段?”

    “瑶儿知道谢公子为人刚正不阿,是非分明,心中多有尊崇,但也请谢公子体谅瑶儿的不易。”

    绿萝在旁边听著,以免暗讚许姑娘的手段。许姑娘带著几分自贬的委屈,明明是被谢凌斥责,偏能將自己摆在极低的位置,便是再冷硬的人,怕是也要生出几分怜惜。

    然许姑娘怕是算错了,这位主子最不吃的,便是这种看似柔弱、实则工於心计的做派。

    许姑娘还是不了解大公子。

    谢凌顿了顿,目光扫过抱厦那道晃眼的珠帘。

    他想,她在抱厦里,未必不能听到此时他与老太太和许姑娘二人说话。

    原本拒绝许清瑶,话不用说得那么狠的,姑娘家的脸皮都要薄些,何况许清瑶还是他恩师的女儿,再者这也不像他的作为,可莫名的,他很想在阮凝玉面前表现一二。

    总觉得,他这样做了,便能引起阮凝玉的关注。

    总觉得这样做了,她便会开心。

    既然要让她眼中能看见自己,那么他周边便不能再有旁的女子纠缠,以免败坏了阮凝玉对他的好感。

    对於她,他已经没办法了,只能试著利用一些別的手段,让她能看他一眼。

    谢凌的声音陡然转厉,话便重了些,“姑娘既受太后恩宠,见她行差踏错,当犯顏直諫,而非默记於心,待价而沽。”

    “今日许姑娘能为了自身利益卖了太后娘娘,来日若是遇到更大的诱惑,难保不会將谢府的秘密也尽数抖露出去。”

    许清瑶本就退了一步,料定他会语气缓和,可如今听著他这般诛心的话。

    许清瑶许是承受不住那瞬间涌上来的委屈与难堪,当即低眉,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掩面哭了起来,他怎么能……怎么能当著这么多人的面,將她贬得如此一文不值?

    她为他做了这么多,为他掏心掏肺,为的便是让他能看见自己的价值,她想利用著前世带来的便利让他站稳脚跟,可他呢?!却將她的尊严碾得粉碎!

    谢凌却仿佛没有看到她眼角的泪。

    他疲惫地看向了老太太:“祖母,孙儿今年真的无心成婚,前面一件定下的的亲事害得二堂妹失踪,已经让我心神憔悴,再经不起半分折腾了。还望祖母体谅,別再自作主张,给我乱牵红线了。”

    “我对许姑娘无意。”

    谢老太太当即拍了桌子,嚇得厅里的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凌儿!你这是说的什么浑话?!”

    “瑶儿一片真心全扑在你身上,为你操持內外,为你周旋人情,她做的哪桩哪件不是为了你好?你倒好,如今竟说出这种没良心的话来!”

    “还有我这把老骨头,我的身子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若不是瑶儿,你觉得你今日还能见到我么……”

    见老太太又要提起自己的病来对他威胁。

    谢凌闭了闭眼,指腹重重按在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

    孝字压在他的头上,他比谁都清楚,祖母那缠绵多年的沉疴,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偏生只有许清瑶的方子能稳住病情。

    只要老太太一句“身子不適”,他便无法忤逆她。

    许清瑶静立在一旁,看著眼前剑拔弩张的景象,眼帘缓缓垂下,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幽光。

    谢老太太得的那咳血症,是世间罕见的顽疾,每日咳血,一点点耗干內里的生气,直到最后油尽灯枯。多少御医名医看过,都只摇头嘆一句“无力回天”。

    旁人都道她许清瑶医术通神,竟能稳住这不治之症,却不知她手里那方子的来歷。那是前世她嫁入谢府,成了名正言顺的谢夫人后,在老太太病榻前侍疾时,从谢凌请来的名医閒谈中听来的只言片语。

    她將那些零碎的方子拼凑起来,又添了几味温和的辅药,才成了如今这副能暂缓病情的汤药。

    只是真正能根治这恶疾的解药,她还没有真正用上场。

    眼下这方子,不过是小打小闹的敷衍,能吊著老太太的性命,却断断治不了本。

    她太清楚了,谢老太太这条命,就是她攥在掌心最硬的筹码。这解药一日不拿出来,谢凌便一日挣脱不得,谢府上下也得敬著她、捧著她。

    有孝道压著谢凌,有谢老太太逼著,谢凌便不得不娶祖母的救命恩人。

    许清瑶悄悄抬眼,瞥见谢凌按在额角的手鬆了松,眼底的疲惫里掺了丝动摇。

    假以时日,谢凌定能发现她的贤惠来。

    谢凌为了先稳住祖母的情绪,便三言两语转了话题。

    谢老太太握住许清瑶的手,“瑶儿莫怪,他就是这犟脾气。”

    “凌儿这孩子,就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但他心里头是明白的,就是嘴笨不会说软话。你多担待些。”

    许清瑶笑著看了一眼谢凌,“老太太,瑶儿心里都是明白的。”

    荣安堂厅里闹得动静还那么大,抱厦里的人自然是听到的。

    谢妙云见一个小丫鬟端著茶盏匆匆进来,忙起身几步拦住,声音压得极低,眼睛转著,“外头到底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祖母怎么突然动了这么大的气?”

    那丫鬟忙屈膝福了福身,把厅里的情形捡要紧的说了几句。

    只是话里藏著掖著,明显有几分含糊。

    阮凝玉在边上听著,眉峰微蹙。谢老太太今日动这么大的肝火,恐怕事情不止丫鬟说的这么简单。

    谢妙云还在追问细节,谢宜温已沉下脸来,声音带著几分冷意:“这本是长辈们的事,哪轮得到你这般刨根问底?莫要再打听了。”

    谢妙云被噎得一愣,只觉莫名,今日亲姐这火气来得蹊蹺,倒像是吃了炮仗一般!

    谢宜温平时不这样的,心里那点委屈霎时涌了上来,她也来了气,当即蹙著眉懟了回去:“姐,你今日到底怎么了?谁惹著你了不成?说话竟这般冲,像是谁欠了你几两银子似的!”

    屋里静了下去,谢宜温异常沉默。

    阮凝玉忽然觉得这屋里实在闷得慌,也不用谢妙云陪著,便自个出去院子里呆著去了。

    谢凌却再次看向珠帘那边,却见阮凝玉眼波流转间再没往这边瞟过一眼,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他眼看错。

    男人眼底不由露出失落,眉毛几乎要拧到一处,面色不大好看。

    他说了这么多,她都没有听到吗?

    眼见谢老太太要叫著许清瑶和他一起陪著用早膳。

    谢凌支了个藉口,不等老太太细问,他已匆匆作了个揖,转身时衣袍扫过椅子腿,带起一阵风,便走了出去。

    穿过抄手游廊时,廊下的玉簪被风一吹,落了他满肩,他却浑然不觉,只一心往前赶。

    方才阮凝玉出去时往西边月亮门去了,他记得清楚。

    谢宜温走出主屋,抓住个丫鬟打听了一下,便知道堂兄去找表妹去了。

    她脸瞬间变了变。

    若被祖母的人知道了堂兄去找表妹的话……

    心里突然乱得厉害,怕事情败露了出去,谢宜温定了定神,连忙差人封锁了消息。

    谢凌绕过栽著芭蕉的天井,远远望见月洞门外那棵老槐树下,一抹杏黄色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手里拈著片刚摘的槐叶,指尖轻轻捻著叶尖玩。

    阮凝玉也没想到谢凌竟会追著从屋里出来。

    眼见男人的云缎墨靴出现在了地上。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谢凌拧眉。

    阮凝玉:“屋里头闷得慌,我出来透透气。”

    谢凌盯著她许久,已经是春末,早晨阳光是有些晒的,此时她坐的地方没枝叶遮挡,不一会儿,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香汗来,晒得人肌肤发烫。

    “这里太晒了。”

    他轻轻牵住她的手腕,指腹带著微凉的温度,便要引她去个阴凉的地儿坐。

    阮凝玉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抽回手,眉尖蹙得紧紧的,语气里裹著层薄冰:“关你什么事。”

    谢凌没有动怒,也没有再伸手,只是静静地立在她身前。

    “你在心烦意乱。”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刻意维持的平静。

    剎那间,阮凝玉手里的槐叶被她捏得变了形。

    阮凝玉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了。明明是寻常的一天,可心底那股莫名的躁火却像被风催著的野草,疯长个不停。坐了没片刻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连带著看什么都不顺眼。

    谢凌声音像是包裹住她的海水。

    “出了什么事?跟我说说。”

    阮凝玉垂著眼帘,其实没必要跟他告状的,说出来,反倒像是自己在拈酸吃醋,显得小家子气。何况,许清瑶又是他的前妻。

    她脑海里全是前世谢凌如何爱重、呵护他夫人的一幕。

    可抬眼望见他那张清俊的脸上依旧是惯常的淡漠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就涌了上来,酸得她鼻尖发涨。那点情绪瞬间绷不住,一时心直口快。

    “想知道的话,表哥不如自己去亲自问问你的堂妹和许姑娘。”

    可刚说完,她便后悔了。

    她有些不敢去看谢凌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