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0日,农历七月十五。
中元节。
位于东阳县偏远一角,数条河流交汇的地方,有一座山清水秀的公墓。
翟达有多位亲人都埋葬在此。
天高日远的时间,三个身影拎着几个塑料袋,从公墓脚下一路向上。
也许是这几日太热了,偌大的公墓没有几个人,隐隐约约几家人,也都隔得很远,互不干扰。
一处墓碑前,香已点燃,贡已奉上,石碑上没有照片,那时不兴这个,只写着名字。
翟志鸿。
那时都流行合葬墓地,所以墓碑上除了翟志鸿三个字,还有“于晓丽”,只是于晓丽三个字是无色的。
在翟达的记忆里它曾经也有过颜色。
锈迹斑斑的公用铁盆里燃烧着黄纸,夏季扫墓格外炙热,背后的太阳和胸前的火盆一齐发力。
让每个前来的人都在“形式主义”和“真心真意”之间不断摇摆。
翟达和卢薇两个人烧纸,于晓丽则在擦拭墓碑,嘴里念念有词。
并不悲伤,更多的只是回忆
“你走的时候,小达才三岁,一晃十五年了,孩子成了全县的骄傲”
“碑上刻着我的名字,按老话讲我不该来,但这年代了,人走了什么规矩都是不重要,图一个念想罢了。”
“夫妻一场,我不来看你,谁来看你呢?”
“之前和马大姐打电话,她夸我说给小翟养了个好儿子,但不好意思,孩子我可不是为你养的也不是为自己,他是我的儿,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命里就该相依,哪有想这么多”
纸钱烧完,于晓丽让翟达从袋子里拿出一瓶小二锅头,均匀围着墓碑撒了一圈,最后剩下一点倒入杯中,放在了碑前。
她从不要求翟达如她一样,碎碎念的和翟志鸿讲话,因为她知道翟达对丈夫已经没有了印象,甚至连男方的亲戚都没怎么出现在过他的世界里。
与其逼着孩子假装“感情深厚”,不如自在安宁些。
“行了,给你爸磕个头,换地方了。”
翟达在墓碑前叩首三次。
身后的卢薇似乎被扫墓的氛围侵染,不懂规矩的她也跪在了碑前磕头,于晓丽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阻拦。
磕吧磕吧,就当是干女儿的身份。
然后三人拎着发烫的火盆,去往下一处地方。
在墓碑分隔出的狭小道路里,三个活人排着队前进,石碑一个个被掠过,强光之下,一切都如同剪影。
明明步子迈的不大,却好似脚步轻快。
公墓里的区域是分批次开发的,但并非朝着同一方向开发。
所以大概走了两个“路口”,就来到了此行的第二站。
这一片区的墓碑明显更新一些,也因此大多更华丽浮夸一些。
经济发展好了,体现在方方面面。
只是一水的黑色花岗岩墓碑中,有一个与众不同,比其他的都要矮小,也都要单薄。
卢薇走的越近,脚步越慢最后驻足在数米外,身躯有些微微颤抖。
一只手牵起了卢薇的小手,轻轻拍了拍,拍散了那踟躇和恐惧。
转头看去,是于晓丽微笑和蔼的脸:“好孩子,别怕,咱们是来报喜的。”
然后拉着卢薇,向前走去。
芝麻白的石材在强光下近乎水泥色,上面只刻着一个名字。
颜静雯。
因为是去年立的碑,所以上面时兴的有一张照片,翟达也第一次见到卢薇的妈妈长什么样。
那日雨天翟达为其盖上校服时,其实早已经分辨不出样貌了。
一个温婉的女人,有着和卢薇一样的大眼睛,但眉眼比卢薇要更柔和一些,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大美人。
甚至可以说相当年轻,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一位大姑娘的妈妈,不知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于晓丽让翟达拿出一式三份的贡品摆放,自己则用帕子擦拭着墓碑,口中念念有词:
“大妹子,咱第一次见小薇现在跟我们住,她是我徒弟,也是我干女儿,你放心吧”
“这孩子心里全是你,可年纪小也没人和她讲这些老规矩,农历都不明白,以后逢年过节该烧纸的时候,我会提醒她的”
卢薇看着面前的墓碑,眼睛中已经带上了水雾,不知想到了什么。
翟达担忧的看着卢薇,生怕这个丫头回忆起那天的画面再受什么刺激。
好在卢薇只是默默的哭泣,如同摇曳的小白花抖下了露珠。
一样的燃香,一样的烧纸。
卢薇跪在墓前,俯首低声道:“妈妈我来看你了”
声音带了一点抽泣:“我之前不懂事一个人不敢来对不起妈妈。”
翟达轻声道:“没事的,没人教你这些罢了,你那算了,不提也罢,阿姨不会怪你的”
似乎巧合一般,卢薇口袋中的钥匙串,因为主人的不断叩首,碰撞发出了清晰的金属声。
于晓丽适时的说道:“小达,既然你送了颜阿姨最后一程,也拜一拜吧。”
翟达点点头,和卢薇一起叩首,轻声道:“阿姨那时未能来得及说,一路走好请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卢薇的”
卢薇妈妈不喝酒,或者说反感酒,也就不再祭酒。
等待残火熄灭,三人再次收拾一番,去往第三处地方。
依旧是墓碑分隔出的小道,依旧是三人一字长蛇,远处的万里无云,仿佛成了他们的固定背景。
这种节日,似乎本就是越孤单越忙碌
而后越忙碌,越孤单。
“妈,贡品会被人拿么?”
“肯定的,不然这里不成垃圾堆了?”
“那为什么不扔进火盆里。”
“何必浪费粮食呢,拿了就拿了吧。”
“你好看得开哦”
“和你外公学的。”
这次他们走的比较远,大概五分钟后,来到了另一片墓区。
于晓丽停在一处墓碑前,有些疑惑
“奇怪,比想象中干净,这公墓还有人来擦不成?”
翟达看着墓前的痕迹:“好像有人来过?就这两天?”
“不知道可能是爸的老同事吧。”
墓碑上写着两个名字,这次都有颜色。
显考于立华。
显妣刘惠娟。
于晓丽拿出帕子还准备再擦拭一番,翟达看到母亲额角的汗水,主动揽过这个活,为外公擦拭墓碑,而卢薇则摆放最后一份贡品。
于晓丽双手合十拍了拍:“爸,我们报喜来了,小达出息了,高考拿了状元,还选了你曾经没去成的大学”
翟达将本就光洁的墓碑又擦了一遍,想了想,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念叨了几句:“对了,我找齐了您那四本笔记,我觉得毛纺厂已经不需要了自己在参悟学习,您的东西也算没浪费。”
“还有一块怀表,似乎是您以前的,海鸥牌的。”
这时于晓丽接上了话:“什么怀表?你外公的怀表?”
“呃应该吧,目前还在许学军手里,我回去路上去取。”
于晓丽直接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你外公以前是有一块海鸥怀表,但一直在家里,就在我首饰盒,早就不走了。”
这真的是翟达盲区了,他不会去翻于晓丽的首饰盒
真不是外公的?
那为什么会是“特殊物品”,而且稀有度这么高?
等等自己一直以为,那块怀表就是第一次遇见许学军时没找到的那条折线。
但其实确认【测不准怀表】的存在,已经距离第一次遇见许学军一个月了,还真没法说两者是同一个东西,甚至可能许学军早就有了。
罢了,等一会儿拿到了,也许就会有答案。
外公的墓碑前,三人呆的最久,于晓丽叩首、翟达叩首,卢薇也跟着磕。
最后于晓丽吸了吸鼻子:“走吧,你外公向来不在意这些,心念到了就好,再一会儿要中暑了。”
那轮番祭拜的火盆,最终留在了外公外婆墓前,会有工作人员来收的。
亦或者也会挑一些看的入眼的贡品。
三人点完了所有香,烧完了所有黄纸,带着一身烟熏,朝山下走去。
有人说,至亲的离世并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
好在烈日下潮气升腾所以要多晒太阳。
“妈,外婆是什么样的人?”
“你外婆和我差不多吧。”
“那一定是个超厉害的人”
“我很厉害么?怎么感觉是在怪我凶?”
“妈,相信我,我是文化人兼作家是夸你的。”
对于翟达来说,一岁时外公去世,三岁时父亲去世,并没有任何清晰的记忆。
但对于晓丽来说,二十六岁丧父,二十八岁丧夫,才是真正的致命重创。
可她是一位母亲。
所以在孩子面前,她身上永远没有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