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盈盈现在可老实了,也许她跟李琩算不上有多么熟悉,但是她自认为,自己算是非常了解李琩的人之一。
她很清楚,李琩是一个天生的政治生物,极端自私、薄情寡义、孤僻冷酷,他的宽厚仁德都是装的。
而张盈盈本身,也是一个政治敏感度极高的女人,她知道,李琩能够从诸多皇子中脱颖而出,有其必然性,换句话说,这皇帝注定就是李琩的,别人抢不走。
她如今是基哥钦定的金仙观主,但是观内的事情她一概不管,这一年来,都是独居在一座私宅中,很少露面。
因为她觉得,李琩的清算还没有结束,过早冒头容易成为目标之一。
那么她为什么这么心虚呢?因为李琩和韦妃通奸的传言,是她通过陆瑜给传出去的,杨钊打死的那个蒋岑举,是个冤死鬼。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当时错误的认定李琩和太子继位的可能性不大,李琩是因为贵妃这根刺,而太子则是因为韦坚死了,接着王忠嗣又被贬,圣人废储的可能性大增。
所以她背地里主动与四王党联系,并且出了一个狠招,只要将李琩和太子妃通奸的事情传出去,这两人的名誉也就完蛋了,继承的资格将会彻底失去。
而事实证明,她做的很好,一切都没有问题,圣人移仗华清宫的时候,带走了四王,并且在华清宫隐约的透露出一丝对荣王琬的寄望。
只是千算万算,她也没算到太子敢兵行险着,直接刺驾。
那么一切便全都变了,李琩借河西兵之威,趁机上位,成为新的大唐皇帝。
所以她现在整日战战兢兢,就怕四王将她卖了,一旦如此,她都不敢想象李琩会用什么手段对付她。
“贫道居家清修,不染外事,请恕慢待,两位轻便吧,”金仙观隔壁的私宅,张盈盈先是将卢、张二人迎了进来,奉上两杯茶水之后,还没等人家说话,就要逐客了。
她现在不想跟外人打交道,即使对方是盖嘉运的儿媳。
就是你们的公公,坏了老娘的好事,否则怎么也轮不到李琩。
她对李琩的恨,很简单,源自于李琩每次与她欢好的时候,她从对方的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情感,李琩看向她的眼神,更像是在审视着一件玩物。
起初,她确实希望与李琩成为政治联盟,但是后来相处的久了,她觉得李琩值得利用的价值不大,而且对方也在利用自己,那么这样的联盟注定是非常脆弱的,不值得自己苦心经营了。
卢氏也没有想到对方态度如此冷漠,顿觉无趣,起身便要带着张氏离开,结果人刚到大门口,恰好遇到了要从这里经过的王韫秀。
人家王韫秀只是路过,可不是来找张盈盈的,四女顿时八目相对。
“你住在这里?”王韫秀挑了挑眉,望了宅内一眼,又打量了一番张盈盈身上的海青道衣,嗤鼻道:
“装模作样,着了道衣,就是修道了?你没有道心,再怎么修也是白费。”
张盈盈眼角上扬,露出一抹鄙夷的笑,没有搭理对方。
倒是卢氏上前打招呼:
“十二娘这是到哪去?”
王韫秀立时换了一副面孔,笑呵呵的上前挽着卢氏的手:
“去青云观给孩子求一道平安符,不曾想在这里遇到夫人。”
说罢,王韫秀瞥了一眼张宅方向,冷嘲道:
“有些门庭,还是不要进去,脏了鞋底。”
她现在怀着孩子的,而且本身也是度牒女冠,度牒之处,也在辅兴坊,她现在肚子大了,不能乘坐马车,进了坊内的巷子,也不能坐步辇,因为里坊内的路况一般都不太好,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在坊外下了步辇,步行进入。
她也不知道张盈盈住在这里,竟然还撞着面,只觉一阵晦气。
卢氏也憋了一肚子气,闻言借机道:
“进去是进去了,一刻时间都没有,就被人家请出来了。”
“给她脸了!”王韫秀冷哼一声:
“还当自己是外戚呢,皇城都进不去也敢给夫人使脸色,惹怒了盖帅,一把火烧了她的宅子,也便烧了。”
张盈盈城府极深,闻言心中虽怒,但面色依然平静,只是转身进宅之后,狠狠的摔了一下门。
这“嘭”的一声,门外的三女不怒反笑,因为她们看得出,张盈盈动气了。
聊天之下,王韫秀才得知二人的目的,闻言道:
“陛下不喜张去逸,二夫人没必要攀附他们家,谁当下得势,谁在族内便有地位,各族皆是如此,我阿爷虽是大宗,然起初并不显赫,还是后来身兼三职(左羽林大将军、御史台大夫、河东节度使),方在族内举足轻重,地位是要靠自己争的,不是靠他人施舍。”
卢氏点了点头,随即便要陪着王韫秀去青云观,她在长安的朋友不多,王韫秀自然也不算,但是卢氏曾经在隋王宅与对方打过交道,还算不陌生。
况且丈夫跟她说过,陛下对王忠嗣也许没啥好感,但是对王忠嗣的子女还是很照顾的。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和张氏便陪着王韫秀去了
“探清楚了,大夫人和二夫人,应该是去拜访张观主,但是凳子还没坐热,就被撵出来了,”一名金吾卫在辅兴坊的卫所内,朝胡鹞子汇报道。
胡鹞子是五十名河西兵之一,西突厥人,但是他们家是三代之前就迁居凉州,所以早视自己为唐人了,眼下在右金吾担任兵曹参军。
上面的意思,让他盯着点张二娘,他和达奚射、胡四三人,已经轮流盯了一年了,一年来,但凡见过张盈盈的,他们都将对方的底细调查的清清楚楚。
胡鹞子听完汇报,朝着地上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也敢跟二位夫人摆脸子,这个女人绝对不干净,咱们只是还没有拿到她的把柄,上回让你盯着的那个人,有眉目了吗?”
属下摇头道:“不敢查了,庆王府的家生奴,眼下在长安都很自由,人家想去哪就去哪,卑职也不敢扣押询问,怕将事情闹大。”
近一年来,出入张二娘宅的人当中,有两个非常有问题,一个是庆王府的家生奴,一个是刑部司员外郎房琯。
房琯来过三次,每次都非常的谨慎,以至于胡鹞子他们担心暴露,躲得很远,所以并没有查清楚房琯为什么来这里。
他们也不好查,毕竟人家是刑部司的二把手。
“咱们不敢查,有人敢查,你继续盯着,我去问问王将军,事情有没有眉目了,”说罢,胡鹞子便入宫了。
是的,河西兵出入皇城,都非常的自由,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陛下的亲军,分布在各个卫府,眼下都握着实权呢。
李琩继位之初,就册封盖擎为右龙武大将军,眼下盖擎还兼着这个职位,但是他人不在京,所以当下右龙武管事的,就是王人杰,龙武将军兼任射生营统领。
他对房琯的调查,非常深入,对方见过什么人,与谁交情好,离京几次,他都查的一清二楚。
房琯做为四王党麾下的重要谋士之一,李琩自然是要重点关照的,他给王人杰的任务,就是小错无所谓,要揪出对方的大把柄。
握着把柄,李琩就可以随时随地,对四王党发难,你们听话老实了,我便不动如山,但凡不规矩,朕也只能是忍痛清理门户了。
“你跟高见打个招呼,房琯、元德秀,李岑,许远等人,都要盯紧点,我在宫中护卫陛下,不能轻易离开,很多事做起来不方便,外面还是要靠他,”王人杰在龙武衙门吩咐胡鹞子道。
高见现在支棱了,牛逼了,万年县尉,把吉温给顶了,吉温去了京兆府,倒也算是升官了。
而高见当官之后,对外扬言自己是渤海高氏出身,不管是不是吹牛逼,反正高家也没人来查他,但也没认他。
他现在辅佐杜鸿渐管着半个长安的民事刑事,手底下千多号不良人,打探起消息来,比王人杰他们强多了。
胡鹞子不认字啊,只能一遍一遍的让王人杰都说清楚了,牢牢记住这些名字之后,便又离宫跑腿去了。
王人杰在去年,也娶了老婆,武庆的堂侄女。
他这个人年轻时候很多情,贪过军饷养女人,但现在毕竟成熟了,年纪也大了,浪子之心也回头了,安安心心娶了妻子,就等着抱儿子了。
李琩的那些元从之臣,当下都被安置的很不错,没家业的,李琩帮忙成家立业,没钱的,李琩的赏赐也从不吝啬。
因为李琩很清楚,自己的小命全靠这些人保着,不给他们荣华富贵,自己的安危就没有保障。
而且李琩已经在禁军当中,实行藩镇选拔制了,但是名额有限,一共只有一千个名额,毕竟禁军都是宗室外戚旁支子弟,忠心还是靠得住的,就是战斗力实在说不过去。
那么从藩镇选拔进来一些,可以适当改善。
所以李琩颁发诏令:每岁从各镇选拔骁勇果毅、膂力矫健之士,充入禁军,战功优先考量。
一年以来,已经陆续有一百三十人多人,进入羽林军和龙武军
房琯出身清河房氏,没错,跟房玄龄有关系,他的爷爷叫房玄基,是房玄龄的堂弟。
此人也属于宰相二代,父亲房融是武周时期的同平章事,所以这小子早早便进了弘文馆当学生。
如果说国子监是国立中央大学,那么弘文馆,就是中央党校。
也就是说,这小子的起步非常好,但是运气不好,爹死的太早了,所以他和弟弟房璩只能靠自己打拼。
打拼了几年发现一个残酷的现实,人死人情灭,没爹的孩子不好混啊,于是呢,他弟弟继续打拼,而他则是隐居起来读书。
后来在基哥封禅泰山的时候,他献上一篇《封禅书》,得到了当时首相张说的青睐,得以进入秘书省。
按理说,恩主是张说,本不该与四王有关系,但是张说死的早,两个儿子与房琯关系比较恶劣,因为张均和张垍拿房琯当门客对待,让人家感受到了屈辱。
也就是这个时候,庆王李琮在一次宫宴上,赞扬房琯为国士,李隆基考量了一番后,认为确实还凑活,于是给了机会,外放从县令做起。
不要小看县令,县令和县尉那是两回事,县尉一辈子说不定只是个县尉,但是县令,一般也就是三五年,肯定是要迁官的。
县令叫一方父母官,县尉算什么?卖苦力的。
从那时候开始,房琯与李琮便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但是他升官,完全是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
大唐的官制,对宰相的儿子,是有优待的,各方各面都有,你爹混的越好,你升官越快。
陆瑜曾经做过房琯的下属,做为上司,房琯很清楚陆瑜的性格,简单点来说,就是脑子绝壁有点问题。
是啊,脑子要是正常,怎么可能检举太子妃和隋王通奸呢?基哥那时候可是活着呢,你这不是尿他脸上了吗?
尝过咸淡的基哥自然不会放过你,全家老小死了一个精光。
如今李琩当了皇帝,那么他们干过的那些事情,是绝对要保密再保密的,张盈盈担心庆王将他卖了,庆王还担心张盈盈将他卖了呢。
虽然张盈盈是主谋,是她色诱陆瑜,但是这种事情全凭一张嘴,谁先告发谁占优。
毕竟张盈盈和李琮两人,李琩肯定更偏向于借机干掉李琮。
“你们没有暴露吧?”万年县衙,高见询问胡鹞子道。
胡鹞子一脸吃惊道:
“你还不知道我?盯梢这种事情,谁能比我强?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我三次都躲得远远的,那个姓房的绝对不知道暗中有人在盯着他,他很谨慎的,我就是担心被发现,所以不敢靠近。”
杜鸿渐也在一旁听着,闻言道:
“这个人与庆王关系密切,平日来往的,也大致都是曾经依附于四王的那些人,我们要盯紧了,难保这些人私下里在密谋什么。”
“那倒不至于,”胡鹞子道:
“只要不与卫府牵扯,他们就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高见皱眉看向杜鸿渐:
“不好下手啊,没有缘由,咱们不好审查一个从六品上的大官,那是大理寺的事情,咱们县衙管不了那么高的。”
“也不是没有办法,”杜鸿渐笑道:
“这个人情况特殊,极为容易被外放,但是我们可不能让他走,一旦出去了,更不好查了,找御史台帮忙,这件事就能办。”
因为不是李琩的人,还是李琩对家的人,可是又占着那么重要的位置,所以外放的可能性确实非常大。
“御史台怎么帮?”高见好奇道。
杜鸿渐笑道:
“风闻奏事嘛,请一御史上奏,就说房琯行为不端,私会女冠,咱们也别说女冠是谁,然后要来审查权,就可以审问姓房的了。”
刑部司副官,县衙审问,不符合司法流程,但是为什么杜鸿渐就能说的如此云淡风轻呢?就好像万年县要过审查权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原因很简单,杜鸿渐是当今陛下的潜邸旧臣,这样的人,本官上面再加一品,才是他的真实地位。
我要审查权,你不给,好,我找陛下去要,看你给不给。
房琯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见张盈盈的时候太过于鬼鬼祟祟,明摆着有鬼,而且对方还去过一次泰陵,也是偷摸摸去的,在康植的左武卫掩护下,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确实很隐蔽,但是他早就被盯上了啊,要是胡鹞子等人没盯他,还真就掌握不到人家的行踪。
那么杜鸿渐说的找御史台帮忙,那个人选也很好猜了,被陛下称之为挚友的摩诘居士。
这样一来,就能确保将整件事情压缩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大多数人都不会知道,杜鸿渐要请房琯喝茶了。
王维得知后,也没有多想,扭头就去见了李琩,大概意思就是:你的人,让我检举房琯,我来你这里走个流程。
那么韩滉第一时间便写了一道陛下令谕,中书省盖章之后,派人交给了杜鸿渐。
那么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很少了,而杜鸿渐也拥有了合法的审问权,不过呢,李琩没让他一个人去审,给他配了一个人。
杨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