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宗等人留京的初衷,就是清理范阳进奏院裴宽的党羽。
每一任节度使上任,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肃清进奏院,因为这里是他们留京的口舌,也是获取京师消息的主要来源。
但是他们清理的过程非常艰难,因为进奏院这些人的头儿裴宽,当下是户部尚书,而且与李林甫修复了关系。
或许是因为颜杲卿这一次宁死不屈,在大理寺的严刑逼供下死保裴宽的缘故,老裴现在对老颜家特别的信任,他觉得这家人有气节风骨,靠得住。
所以范阳进奏使虽然换成了张忠志,但是可以去中书门下汇报范阳情事的,却是个理事,名叫颜幼舆,颜真卿的五哥。
这个人原本就在范阳进奏院,安庆宗他们换不动,因为裴宽打招呼了,只准颜幼舆入宫奏报,其他人中书门下不认。
如今的中书门下,与以往不同了,朝集使的权力被大大削弱,参议政事的,是三省六部的主官,外加左右仆射与左右丞,侍郎都进不来了,朝集使成了记录会议内容然后传达省内的肉喇叭。
李琩这样的安排,自然是避免中书门下成为李林甫的一言堂,朝集使不一定敢反驳李林甫,但是六部大佬可不一样,谁说的话不爱听,我一样不给面子。
中书门下大堂,文德元年的第一次议事,堂内的布局也发生了变化。
李林甫居中,背后是萧华、韦陟以及中书省的一些记录官,门下省李适之居左侧上首,陈希烈坐在他身侧,然后依次是裴耀卿、盖嘉运,以及尚书左仆射李琎的空位,尚书右仆射自由人萧嵩,尚书左丞卢奕,尚书右丞韦济。
自由人,也就是逢遇大事,参政议事,平时可以不来,这是体谅萧嵩年老。
而坐在他们对面的,是六部尚书及五房朝集使。
这个地方,没有九寺五监的位置,因为它们是执行机构,而三省六部是决策与行政机构。
“裴公在外,不能参议,你跟大家说说运河当下的情况,”李林甫朝着下方道。
裴耀卿不在,但是他的水陆转运事宜,肯定需要留个人在皇城以备咨询,这个人就是窦铭,裴耀卿当年的左膀右臂。
窦铭点了点头:
“因陛下颁旨,停止改道,所以当下运河进展神速,今年六月份之前,应可全线贯通,其渠较之以往,增宽加深,十五年内不虞有阻塞之忧,只是尚需拨款二十五万贯。”
“这个好说!”裴宽点了点头道:
“五日之内,钱会给你们准备好,陛下的意思,是宜缓不宜急,河道一定要修好,不能有决堤风险。”
窦铭点头道:“绝无问题。”
他们家跟李琩,一直都不对付,因为他们是四王党,但是当下,除了兢兢业业做事,他们什么都不敢干了。
一旦哪件事做的让陛下看不顺眼,那就完犊子了。
他们家是基哥的外戚,但是这层外戚身份随着李琩上台,又薄弱了一分,当下正在冒头的外戚,是人家老武家和老郭家。
随着李琩从左藏库拨出一大部分财物补充国库之后,当下的朝廷不怎么缺钱了,只要皇帝舍得,有时候缓解财政压力,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基哥的左右藏和琼林、大盈库是满的,而且资产极巨。
李隆基啃国家充私囊,那么李琩就将他的内库打开,还给国家。
所以裴宽才能这么阔气,二十五万贯都不带眨眼的。
“今年还有两笔大的开支,一是铸币监设钱监开新炉,二是与南诏的贸易,”李适之说道:
“东南产的布帛要拨出十五万匹,剑南的粮食要留置六万石,以备贸易之需,陛下的意思,是布多粮少,布帛可以多卖,以绢(丝绸)为主货,粮食则是能少卖就少卖,尽量以瓷陶蜡以及玩好之物代替。”
大唐这边,肯定是不愿意用粮食交易的,但是粮食必须上谈判桌,否则显得太没诚意了,人家一看你不拿粮食买我的矿,立即就会觉得你在玩我。
而丝绸、陶瓷、玩物一类的东西,价值高昂,符合贵族阶层的喜好,却又不能实质性提升南诏国力,所以是最适合拿来交易的。
南诏嘛,奴隶政权,跟大唐做生意的是奴隶主阶层,他们自然是会选择自己需要的商品,而不是奴隶们需要的东西。
韦陟点头道:“今年除了这几项之外,绝对不能再有开支了,朝廷应与民休养生息,但是今年的上元节还是要大办的,陛下的改元之年,疏忽不得。”
李林甫微微点头:“那么这样算起来,今年暂时的预算,便是这四项了,若有它项,我们再议,户部和刑部要保障钱都用在实处,这是陛下的钱,敢从中贪腐者,以忤逆问罪。”
众臣纷纷点头。
裴宽是最欣慰,他刚进户部,看完账本的时候头皮都发麻了,入目所见全都是亏空烂账,怪不得自己在河北不能大动呢,因为会影响国家整体赋税财政。
那么随着陛下以内库资助国库,燃眉之急算是解了,针对河北的事情,也可以在两三年之后提上议程。
“李光弼这次去平卢,责任艰巨,”兵部尚书裴敦复道:
“朔方已经奏报朝廷,北方的局势还是很复杂啊,回鹘骨力裴罗为当下最强,葛逻禄部与拔悉蜜部较弱,以此观之,三部之间早晚会起纷争,我们应早早干预,以防其中之一做大,威胁我大唐北境。”
中原地区分分合合,塞外也是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都没闲着。
要不然长城也不会从战国修到了清朝,这一地区也一直在追求统一,分离破碎只是暂时的,他们也很清楚,分裂的塞外,对中原构不成威胁,而且会被拿捏。
谁又愿意被拿捏呢?
卢奂道:
“关于这一点,陛下曾经也与大家商议过,我大唐防御塞北之军,都在朔方与河东,如果范阳能打开一条通道,那便是三面协防,威势更大,李光弼此番赴任平卢,就是要扩展河北防线,契丹便是其中最关键,三年之内,无论如何,都要做成,否则一旦等到塞外安定下来,契丹就不好拿了。”
范阳的地形决定了,塞外不容易进来,他们也不容易出去,所以范阳对突厥,一直都是观测为主。
而契丹这个地方,地处塞外东端,是一块平原地带,一旦拿下,可由这里出兵,威慑塞北。
一旦形成三个大区协防北境,北方游牧民族对大唐的侵扰,将会减少很多。
李林甫转头看向萧华:“给安禄山的发文,送出去了吗?”
“年前就已经送出去了,”萧华道。
李林甫点了点头,看向众人:
“河北有一个不好的习惯,谎报军功,言胜不言败,好在李光弼过去了,中书门下在给安禄山的发文中严厉警告,不得谬战,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是老夫还是不放心,应派巡察使坐镇范阳,监督其镇,你们说,谁去合适?”
盖嘉运道:“我幕府之次席崔昇,深谙河北之事,可以让他去。”
裴宽顿时冷笑一声:“一个幕职,也能担任巡察使?你怎么不让他去做节度使?”
三裴现在跟盖嘉运都不对付,主要原因是裴耀卿,裴耀卿与谁为敌,他们老裴家就跟谁做对。
盖嘉运呵呵一笑,反驳道:
“开元十三年进士及第,怎么就不够资格呢?陛下主张多用进士,我这也是奉行陛下之意。”
“可是他无品无级,理应先入品官,才能外放使职,”裴敦复挑眉道:
“派这么一个人过去,安禄山能放在眼里吗?幕僚去监督节度使?听起来像是儿戏。”
卢奂则是好奇道:“清河还是博陵?”
盖嘉运对卢奂是非常客气的,一来这是李琩心腹,再者,人家手里有用人之权,于是他一改刚才的态度,笑呵呵道:
“博陵崔氏,也算是国宝郎半个同乡,此人因性格耿直,不通贿赂上官,所以才不得志,只能投靠我,这个人能用不能用,国宝郎见一见自然知晓。”
卢奂点了点头:“召他来吧,大家都审议一番。”
博陵崔氏出身,就决定此人在河北有极强的人脉网络,没品级不要紧,给他一个就好了,卢奂是比较倾向于进士的,尤其是河北出身的进士。
盖嘉运的心腹派去范阳,又姓崔,在卢奂看来是合适的,因为安禄山身边,也有一个陛下的心腹,崔昇去了方便沟通。
但是一定要带上几个陛下的人。
下午的时候,崔昇像是一个考生一样,被一群大佬们考核之后,算是定下了。
盖嘉运本身的性格也许有问题,但是他用人的眼光是没有问题的,他的幕僚团队也是相当过硬的,而且清一色汉臣。
那么将会陪伴崔昇一起去范阳的,就是老黄狗和赵剑,两人都是河西兵,陛下的心腹。
赵剑是个闷葫芦,在五十个河西兵当中并不出彩,但是老黄狗名气可不小,主要来源于他足够的丑。
关键是,高尚认识老黄狗
李琩对元载是非常照顾的,明说了,王韫秀不怀孕,你就不能走。
这也是给元载增强斗志和信心,让他在长安有牵挂,那么去了江南做起事来也不至于不给自己留后路。
李琩自然是希望元载大刀阔斧的干,但也不希望对方死在那边。
正月初八,元载捷报传来,妻子怀孕了,然后他便带着这份兴奋喜悦,踏上了南下的征程,李琩特批了二十名禁军随身护卫,并传令扬州都督府长史张宥要支持和帮助元载在那边展开工作。
今年的上元节,宗室勋贵外戚,都没有参与,但是百姓依然是兴高采烈的过节,原本只有在宫宴上才会出现的教坊表演,如今也转移至民间。
对于乐舞一道,李琩是不太行的,但是并不代表他不会提倡,因为乐舞对大唐的礼教发展,伦理教化、百姓的祈愿祝福、娱乐享受、情操修养,都有极高的助长作用。
这不是靡靡之声,而是雅颂之声。
做了皇帝之后,李琩发现自己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少,远不如当年做隋王的时候,八卦趣闻一个都听不到,御史台的风闻奏事都带着政治属性,无聊至极。
他如今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皇帝总是会以各种的手段来扩展自己的消息渠道,原因就在于,很多事情上面,大家自觉的会屏蔽皇帝,直接导致皇帝没有安全感。
李琩需要在长安有眼线,眼下能为他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达奚盈盈。
“自从陛下登基之后,我那宅子周围的戍卫,一直都是最好的,眼下的长安,都对我非常客气,”
达奚盈盈在宫内笑道:
“如今偶遇右相,右相都会停车与我打招呼,这都是沾了陛下的光。”
她眼下正坐在紫宸殿内与郭淑一起在手搓稻谷,其实就是去皮,这是郭淑给她的任务。
其实很简单,将稻米平摊在一块石板上,然后双手握住木棍两端,在稻谷上来回用力搓碾就可以了。
李琩最近老是咳嗽,太医说了要补充津液,稻米粥是最合适的,殿内已经起火烧水,郭淑要亲自给丈夫熬粥,正巧达奚盈盈来了,所以给她找了个活干。
这种事情本来都是奴仆做的,但是郭淑这个人闲不下来,总是在给自己找事做,就好像一刻没事做,她浑身就难受。
李琩因为咳嗽,精神状态也有些不好,闻言道:
“当年那批货,那个人到底是谁的人?朕都忘记了,他叫什么来着?”
他指的,就是当年他从达奚盈盈手里买来的那批军械,他曾经亲眼见过卖家。
达奚盈盈回答道:“此人叫田干真,出身雁门田氏,世居平卢,陛下觉得他是谁的人呢?”
李琩冷笑出声,还真是安禄山。
平卢这一地区,在历史上安史之乱后期,衍生出了两个藩镇,一个是淄青镇,一个是魏博镇。
而魏博地区,就是老田家的地盘,安禄山当下有一个手下叫田承嗣,就是魏博的创始人。
不用说,这个田干真与田承嗣,多半是一家。
“安禄山赚钱的手段,倒是挺多的,如今坐镇范阳,说不定还会走老路,”李琩皱眉道:
“张守珪遗祸河北之深,触目惊心,怪不得裴宽回来之后满肚子怨气,在朕这里已经不知道发了多少次牢骚了。”
有什么样的将,就有什么样的兵,当下的范阳依然走的是张守珪那一套,想要改过来绝不容易。
郭淑一直都在旁边听着,听的云里雾里,根本不知道这俩人在说什么,但是呢,她也没问,会记在心里,等到适当的时机再询问丈夫。
她知道丈夫会告诉她的,今天既然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就已经能够说明了。
由此,她也知道了达奚盈盈在背地里与丈夫的牵扯原来这么深,那么今后对这个女人,要适当放宽松一些,他们之间,好像公事远大于私情。
不像杨玉瑶,似乎只有私情。
这时候,达奚盈盈抓起一蓬稻米,吹掉稻壳之后,放入一个碗中交给一旁的侍女,随后道:
“但是张守珪在河北极得人心,他的汉胡分治,似乎较为适合当下的范阳,当下范阳诸郡多为其旧部,安禄山在那边,几乎是如鱼得水。”
李琩点了点头:“朕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朕不能轻易动他,然范阳长此以往,终归是要出问题的,裴宽的法子太过激,不合适,朕也想过为河北减税,但是李林甫认为,此举行不通。”
在李林甫看来,就算给河北减税,落到好处的也不是平民百姓,而是本地世家,因为河北大部分田亩,是掌握在世家手里的。
朝廷等于是给世家减了,但世家未必会给百姓减,百姓减不了,抱怨的依然是官府,是朝廷。
除非能让河北世家能从别的地方得到弥补。
那就是前途官位和名望。
但是河北人想要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不是一时半会能办到的,基哥开了几十年倒车,想要扭转没那么简单。
好在李琩已经开了个好头,今年及第的河北士子,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多的一次,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信号了,代表着李琩这位新君,将厚待河北。
达奚盈盈是财政专家,也许政治上差点,但是在财赋一样,绝对算得上大佬之一,只听她说道:
“河北经商很有意思,大多入洛阳之后就会转手贸易,不会继续往长安或者江南发展,陛下也知道,当下的富商巨贾,大多出自关中、河南与河东,河北之商贾,本不比这些人差,但是贸易却受到局限,若能鼓励他们西进南下,也许能有所改善。”
李琩一愣,瞬间明白了问题的根结所在。
要么说有时候一个人想破脑袋,也琢磨不透一件事,但是从旁人的一句话当中,或许就会获得一丝灵感,把握到奥妙所在。
河北的问题,不在人口过多,士子过多,胡汉混杂,兼并土地严重,而在于政治隔阂。
他们极少与关中门阀联姻,从而形成了地域性政治集团。
那么破解之法,就在于联姻。
但是隔阂已经形成,想要促成秦赵之好,也非易事,首先关中集团,就不愿意与河北联姻。
两边都不情愿,李琩想做这个月老,几乎就是赶鸭子上架。
毕竟皇帝一般不掺和人家的家事,嫁娶之事,皇帝的影响力也没那么大。
这时候,正好米粥熬好了,李琩接过粥碗,缓缓搅拌,思索着解决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