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再不肯坐下,咱们就没法聊了,”李琩双手压在韦陟肩膀上,强行摁着对方坐下。
而他自己,依然是叉腰站立,像是那个无能的国足主教练。
他叉腰,主要是为了提臀,降低上半身对臀部的压迫,眼下屁股上的红肿是没了,但是里面应该还有一些神经受损,所以行动不便,好在每天都有改观。
主要是年轻啊,身体底子好,所以恢复起来快些,若是蒋岑举那个年纪,怕不是要被陈玄礼当场打死。
韦陟望着李琩这副怪异的模样,也是感叹道:
“多事之秋啊,隋王与大将军先后受刑,如今杨钊又滥用私刑,打死重臣,朝堂已经哗然,这么下去会出乱子的。”
李琩笑了笑,叉腰在屋内踱步道:
“乱世用重典,多事之秋自然要用重刑了,以儆效尤嘛。”
官员受刑,其实在有唐一代,都是比较少见的,而且大部分发生在皇帝身上,因为只有皇帝才敢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对官员用刑,三法司的刑讯逼供,多发生在证据确凿,或者故意构陷的情况下,又或者皇帝指使,比如武则天时期的来俊臣。
正常情况下,五品以上的官员,是不用刑的。
很多年前,夷州刺史杨浚因贪赃被判为死罪,但是基哥假模假样的给他减了罪,改为杖六十,这是减罪吗?不是,这就是杀鸡给猴看,本来是斩首,痛痛快快去死,结果改成了活生生打死。
当时裴耀卿上疏劝谏:臣以为刺史、县令,与诸吏稍别,刺史,人之父母,风化所瞻,解体受笞,事颇为辱,又今暑热不耐,因杖或死,又恐非圣明宽宥之意,伏望凡刺史、县令于本部决杖及夏暑生长之时,所定杖刑,并乞停减。
原文其实有一大段,而且其言理正词壮,迫使基哥将杖六十改成了杖二十,当众改成私下,打死改成了打伤。
裴耀卿的那段话,至今被做为朝堂上的金科玉律,因为他这番话保护了所有的官员,不仅仅是刺史和县令。
那么今年这三场用刑,前两场还好敷衍,一个义子一个儿子,老子打儿子,你不好说什么,但是一个杨钊,打死了司农寺少卿,那么其他大官会怎么看?
我费劲白咧混到了这个位置,被一个小趴菜给打死?那我岂不是白混了?
陈玄礼在新丰县给杜鸿渐等人用刑,那是情况特殊,牵扯到了十恶大罪中的谋逆,大家都能理解。
但是蒋岑举毛证据都没有,就因为跟老乡来往就判罪?太过莫须有了。
韦陟听出李琩话中有维护杨钊的意思,于是暗示道:
“虽然圣人已经怪罪了,但是杨钊这件事过于惊世骇俗,隋王留京,还是要多多留心一些,无事总比有事好。”
李琩明白,人家这是提醒他保护杨钊的,对方身在中书省,自然晓得杨钊不能碰,但是眼下要办杨钊的人太多了,人数一旦过多,皇帝有时候也不得不让步。
而韦陟就是提醒他,不要让事情到了那个份上,你如果控制不住局面,届时圣人只会怪你和李林甫。
“侍郎是要随驾去华清宫吗?”李琩问道。
韦陟点了点头:“也不是久驻,两边跑吧,在中书省任职,就是辛苦命,不过,韦某甘之若饴。”
李琩哈哈一笑:“还是侍郎会说话。”
韦陟也跟着哈哈一笑:“隋王谬赞了。”
与韦陟私下会面,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李琩自然是想送份礼物,以期与对方建立交情,于是他让郭淑准备了两百金,装在了一个小匣子里面。
“没有什么理由,就是往日敬重韦侍郎,今日得见机会难得,略微薄礼,还望笑纳,”李琩笑道。
韦陟连匣子里面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在乎钱,平时收礼,也是看人,有些人的礼能收,有些不能收。
而眼前这个小匣子,哪怕里面装的只是一枚开元通宝,他都会收下,因为这是李琩抛出来的橄榄枝,而他也乐意与李琩建立关系。
“尊者赐,不敢辞,隋王破费了,”说罢,他令随从将小匣子抱走。
这一送一收,代表着双方建立了某种默契,今后遇事互相麻烦对方,就是情理之中了。
交个朋友嘛,礼物只是桥梁而已。
又闲聊了几句之后,韦陟起身道:
“借此机会,希望能够探望一下韦孺人,不知方便与否?”
郭淑代夫答道:
“侍郎为宗长,怎会不合适呢?我来带路,请!”
“既是亲族探望,我就不去了,”李琩笑呵呵道,他知道,人家韦陟并不希望有别人在场。
而郭淑也明白这一点,在将韦陟送去栖子院之后便离开了。
韦妮儿产子之后,韦陟还没有来过,因为他身份特殊,是京兆韦的话事人,太子妃刚出事,这种时候他要照顾各房的情绪,不便亲自来探望,否则彭城公房那边会不满。
“韦昭训女,见过宗长,”即使是以韦妮儿的身份,见到家族老大,还是要行礼的,而且礼数复杂,要拜三拜。
因为宗长为家族祭祀初献,初献、亚献、终献,是族内地位最高的三人。
韦陟赶忙上前,将韦妮儿搀扶起来,笑道:
“今后万勿如此,你如今是圣人儿媳,我这个宗长可管不了你,也受不得你的大礼。”
韦妮儿起身道:
“我只是妾,非正统儿媳,礼数还是不能丢了的。”
韦陟笑了笑,坐下后道:
“此妾非彼妾,别人家里的妾可没有品级,你可是正五品外命妇,属皇室成员,不一样的。”
韦妮儿抱来孩子,韦陟又赶忙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打量了孩子一眼后,韦妮儿才使人抱走。
“你在这里,没有受委屈吧?”
跟自己人说话,韦陟自然不会拐弯抹角,他知道他们家的闺女都早熟,不够聪明的在很小时候就已经被筛选出来了,能嫁入门阀与皇室的,都是千挑万选的。
大门阀就是这样,因材施教,早早的就会根据族内子女的品性,来为他(她)量身打造培养方案。
韦元珪是睿宗皇帝李旦的绝对心腹,那么子女必然发达,所以家族内早早就开始培养韦元珪的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薛王李隆业,一个嫁给了李亨。
结果两个都出问题了,这属于投资失败。
而韦陟在韦妮儿身上投资的话,要比这两个更为谨慎再谨慎,不到十拿九稳的时候,不会下注。
原因很简单,韦妮儿是大宗,老韦家一般不会选择大宗去扛事,因为大宗一旦出事,整个家族都得走下坡路,而且大宗也不愿被其它几房趁机顶替他们的位置。
所以他不但要考察郭淑,更关键的是考察韦妮儿,看看韦妮儿是不是那块料。
“哪来的委屈呢?虽为孺人,然隋王以妻相待,侄女何幸?”韦妮儿笑道。
韦陟点了点头,不错,名义上有上下之分,但隋王并没有区别对待,可见我们老韦家的面子,他还是顾忌的。
“终究是侧室,隋王宠幸,切不可待宠生娇,王妃那边,你还是要敬重礼让,事事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韦陟嘱咐道:
“你的性子,我大概知道一些,今日特来嘱咐你,往后不要频繁与人来往,我跟族内已经打了招呼,勒令他们不要与你来往过密,这是遭人忌讳的,不来往,你也是我韦家的闺女,家族任何时候都不会向着外人,除了高将军,其它关系能断则断,能减则减,这是为你好。”
韦妮儿赶忙点头道:“侄女谨记教导。”
别看她性子似乎和咸宜挺像,风风火火胆大包天,但是她比咸宜拎得清,长辈的训话还是很当回事的。
听劝,是好事,但能不能做到,才是关键,韦陟今后会特别留意韦妮儿动向,对方如果行事莽撞,他是不会扶持的。
“对了,侄女想打听一些事情,”韦妮儿不好意思道。
韦陟一愣,道:“说吧。”
韦妮儿道:“大将军因何被贬?”
韦陟顿时皱眉,好家伙,你坐月子都不安稳啊,敢跟我打听这种事情?
隋王肯定是知情的,李林甫绝对不会瞒着他,既然隋王没告诉你,我能告诉你吗?
“刚说了你,就忘记了?”韦陟沉声道:
“不要去掺和不该掺和的事情,这种事是你能打听的?不要给隋王招惹麻烦,好好养育皇孙,才是你当下该做的事情,对了你对这件事好奇做什么?”
韦妮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不是侄女好奇,而是大将军的女儿女婿,托我打听的,我问过隋王,他说该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而义父那边,我又张不开嘴去打听。”
韦陟顿时无奈笑道:
“不好意思找高将军探听,就好意思问我了?你也不看看我在什么地方?中书省最忌漏泄,别说是你问,换成任何人,我都不会说。”
说罢,韦陟犹豫一番后,又道:
“不过你与大将军子女的关系,可以继续维持。”
在韦陟看来,只办王忠嗣,没有办王忠嗣的人,那么王忠嗣就还有救,除非麾下势力被连根拔起,否则王忠嗣不至于丢命,但是想回到从前,也几乎是不可能了。
既然王忠嗣的子女都在打听情况,说明王忠嗣还是聪明的,这种事情告诉子女,是在害他们。
不知道,才能保命
九月二十九,圣人移仗华清宫,李隆基前脚刚走,李琩就出山了。
他爹不走,他不敢出门。
先是去了左卫转了转了一圈,听取了近段时间的公务汇报,接着见了第五华一面。
郭幼明的伤势更重,至少还得一个月休养,但是郭幼明希望李琩能帮着保一保第五琦。
“韦坚所牵连的一干人等,如今已然尽数被赦免,你那个弟弟没事了,”李琩站着道。
第五华低着头,口中连连称是。
他私下里求郭幼明帮忙,如今隋王亲自来见,他就知道郭幼明起作用了,但是隋王的第一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泼在他头上,因为听人家语气,似乎不愿意帮。
第五琦虽然被赦免,但是没有官身了,因为他原本的职位是主动辞去之后,才来投奔的韦坚,如今韦坚没了,仕途也断了。
做为哥哥,第五华不甘心啊,因为是他将弟弟拉扯大,倾尽心血培养,弟弟才得以明经入仕,如今被韦坚这么一拖累,弟弟成了白身,多少年的心血尽付东流。
如今第五琦就和他住在一起,日渐消沉,酗酒成瘾,整个人已经是萎靡不振了。
李琩就这么默默的看着对方,也不说话,因为他打算帮忙,但是帮忙这种事情,我主动说出来,那就不值钱了,得你求我啊。
片刻后,第五华低头揖手道:
“舍弟昏聩,遇人不淑,以至遭此劫难,然其人襟怀坦荡,为人光明磊落,又极功才赋,还算有可用之处,卑职得知,隋王正值用人之处,请隋王给他一次机会。”
李琩淡淡一笑:“你听谁说,我手头缺人呢?”
第五华一愣,不敢搭话了,他自然是听郭幼明说的,甚至郭幼明都告诉他,缺的就是第五琦这号人。
但是他敢回答啊,那不是将郭幼明给卖了吗?
李琩不以为意,笑道:“听说你曾在朔方进奏院任职,对吧?”
“是,”第五华道:“任职四年之久,此前曾在灵武任职六年。”
他比弟弟大了整整十二岁,今年四十二了,履历颇为丰富,也算是个老练干吏,但是他不是臣,是个吏,也就是说,他的上限很明显。
李琩继续道:
“我听郭幼明说,你与我那个岳丈关系匪浅,但是郭子仪从未提及过你。”
第五华一愣,讪讪一笑:
“他就是那样的人,情谊不是挂在嘴上的,而是在心里,他帮一个人的忙,什么都不会说,只会去做,这也是我们那帮朔方老人,最敬仰他的一面,前些日子,卑职刚收到他送来的一封信,他希望舍弟往朔方任职,我没有答应,因为第五琦毕竟中了明经,若是去了藩镇,再想回来就难了。”
李琩忍不住道:“进士明经,有多少都在藩镇,为什么你就看不上呢?长安的缺,可不是谁都能占了的,第五琦年纪轻,外出磨砺一番,也是好事嘛。”
第五华顿时正色道:“不瞒隋王,舍弟之才,不以文称,专重国赋,藩镇不是他可以一展拳脚的地方,况且我们家根基浅,没有门路,若是外放,很难回得来,这次若非韦坚,他在北海恐怕会干到死。”
李琩皱眉道:
“不对吧,贺兰进明不算是门路嘛?我听说第五琦的北海郡录事参军,就是贺兰进明帮忙才得以上任的。”
第五华点头道:“确实如此,然贺兰太守,也是请裴公出面,才得以安置舍弟,如今裴公致仕,舍弟因弃官一事,引贺兰太守颇为不快,这份人情,也淡薄了。”
李琩呵呵一笑:
“人心不足蛇吞象,贺兰不满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他这辈子,能求人家裴公几次呢?机会是有数的,但第五琦让人家浪费了一次人情。”
“确实是这样,唉”第五华深深叹息一声,其实弟弟当时要辞职的时候,他也是极力反对的。
但是第五琦不甘心只是在地方做一个小官,他志向远大,希望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偏偏正好被韦坚所看重,日子一久,引为知音,这才做出了违背哥哥的决定,弃官归附。
还有一点也是因为他本就是京兆人,哥哥也在长安,回来之后,兄弟俩可以在一起生活,互相帮衬。
本以为会跟着韦坚而大放异彩,为世人所知,结果韦坚死了。
这就是一个人的运道,多少人一辈子被埋没,归根结底,都是命。
李琩还是无动于衷,因为对方央求的还不够。
“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李琩道。
第五华不敢再多言,施礼退了下去。
其实在李琩心里,第五琦已经能用了,因为这个人的上一任恩主已经挂了,自己完全可以成为下一任。
加上有第五华这个与郭家交往极深的哥哥看管着,第五琦只要用了,忠诚方面,多半是不会有问题了。
因为这个人,极为听从哥哥的话,唯一一次没听,还栽了个跟头
秘书省坐落在皇城,有内外之分,秘书外省为正省,也称兰台,坐落在皇城含光门街,秘书内省,坐落在宫城以东,紧挨着武库。
杨钊就是在秘书内省,这里的人更少,更清净,更安全,也是秘书省主要藏书之地。
这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因为这里所存放的东西,是整个国家最重要的宝藏,是华夏的知识宝库,文明传承,历朝历代若遇战乱,这里是第一个要保护的地方。
杨钊躲在这里,被暗杀的几率为零。
面对无穷无尽的典藏书籍,杨钊这样的人非常清楚机会难得,所以他不回家,一半是因为害怕,一半是因为舍不得回。
白天的时候,他会借助阳光来遍览书籍,到了晚上,他会借走一些书籍,躲去门下省的外廊,秉烛夜读,毕竟秘书省不能见明火,而他是圣人特批来抄书的,所以可以从秘书省借出来。
这可真是进修来了。
李琩离开左卫之后,便溜溜达达的朝这边走来,沿途所遇将领官员,比之从前,似乎对他多了一层敬畏之心。
也是,太子孙子到这个地步,对其的威望损害极大,别的不说,贵族家里的妻子,首先就会鄙夷李亨,因为大家都清楚,那压根不是和离,和离只是维持体面罢了,实际上就是休妻。
所以李亨的举动,那些贵妇们担心丈夫效仿,虽然她们不会在和离书上签字,但丈夫真要做出来,她们也觉得耻辱和恶心。
大唐与后世不一样,大唐离婚基本都是男人提出来,后世是女人。
此时已经过了散值时间,秘书上的大门已经关上了,所以杨钊此刻,已经挪了地方,去了门下省外面的走廊。
这处走廊距离省内还有一段距离,多少有些点缀景观的意思,不然显得省外的广场太过空旷,所以杨钊来这里,门下省也不会驱赶他。
不过当李琩抵达这里的时候,杨钊正在跟一个人打架。
跟谁呢?军器监主薄李瑜,也就是王苏苏当年那个相好,主薄,掌印匙及勾检稽失,这个李瑜手里,有武库六匙之一的排车库钥匙,也就是盾牌与攻城器械。
他是负责看管的,并不是负责开门的,正九品下的一个官职,搁这跟贵妃的堂兄打架,看起来有些不自量力,但实际上,这小子是宗室。
瑜,玉字旁,跟李琩是同辈,淮安郡王李神通的后裔。
围观看热闹的人不少,但是没有一个上去拉架的,因为最近这段时间,看杨钊不爽的人太多了,大家都恨不得李瑜下手再重一些。
况且人家李瑜找茬的借口光明正大,相好的名妓被杨钊纳入府上当小妾了。
是个男人都忍不了。
不过当有人见到李琩到来之后,周围哄闹的声音很快消失,也有人上前给李瑜提了个醒,本来打的正凶的两个人,仿佛是擂台上听到第一回合结束的钟声一般,果断停手,各自退后十几步。
人群中让开道路,李琩环顾左右:
“热闹吧?好看吧?高兴吧?”
人群寂然
“散值了不回家,一个个的脑子有问题?”李琩又说了一句。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揖手,耷拉着脑袋就往外走。
等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李琩这才看向两名当事人,冷冷道:
“打啊,怎么不打了?”
“卑职有错,不该在宫内斗殴,”李瑜低头道。
杨钊也赶忙道:“只因些许口角之争,是我的错,请隋王惩戒。”
李琩呵呵一笑:
“这是皇城,是宫城,是门下省,你们在这里厮打,做官的体面哪去了?臣子的礼仪哪去了?无视朝廷威仪,本王不罚你们,也会有人罚你们。”
杨钊赶忙道:“请隋王立即惩罚,卑职甘愿领受。”
他知道,李琩惩戒他,是走过场,换成别人惩戒,那就危险了,而他这次在门下省的门口跟人互殴,李适之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李琩微微侧头,朝着身后的盖明书道:
“各杖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