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八章 一袭红衣
    韦坚一倒,要账的全来了。

    他拖欠的钱可是海了去了,不但有私人的,还有公家的。

    虽然大家都听说,朝廷正在抄韦坚的家,给他们还账,但这并不影响这些债主依然很着急,因为他们怕钱分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没有了。

    所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些人纷纷托关系走门路,希望自己的钱能早点到位,适当的赔本也是可以接受的。

    欸~~~朝廷就是希望你们有这样的心态。

    首先,李林甫急调韦抱贞回京,总揽运河事宜,稳住局面,然后,零零散散的欠款被下拨出去,以安抚人心,保障工程不能停工。

    至于为了对付韦坚而揽下来的天量债务,李林甫给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以及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张宥发文,朝廷暂时跟他们借点钱,这不是在商量,是命令。

    朝廷借钱是非常简单的,将户部账上该给你的钱,挪用走,这就是借了,又或者,朝廷以这两个大区的名义,向民间借贷,然后他们俩去还。

    大唐施行的是国家财政垄断,没有户部批文,各地的大仓是不能随便打开的,归中枢直管。

    李林甫要应急,短时间内只能用这个办法了,而他也知道,章仇和张宥在收到公文后,一定会在背地里骂娘。

    韦坚的风波依然没有过去,偃月堂内气氛凝重。

    虽然很多与李林甫为敌的人都看出,韦坚是下了一步臭棋,所以被李林甫抓住把柄一举干掉,但是他们多少也是有些心悸的。

    太子妃的亲哥哥,京兆尹,就这么被贬了,李林甫确实太厉害了。

    所以与李林甫对着干的,最近消停了不少,王鉷更是殷勤的不得了,但凡李林甫说的话,他都要开口吹捧一番。

    “圣人旨意,左相兼任京兆尹,御史台交给王鉷兼任,”李林甫笑呵呵的朝两人道:

    “恭贺二位了。”

    李适之嘴角一抽,心知韦坚完蛋,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御史大夫换京兆尹,怎么看都不合适,王鉷是捡了便宜了,而他则是吃了大亏。

    但既然是圣人旨意,他也无话可说。

    “我一定会为圣人,右相,管好御史台,绝不出任何纰漏,”王鉷笑呵呵道。

    李林甫摆手道:

    “虽然是老夫举荐了你,但御史台,你是为圣人执掌,不要说错了话。”

    “是是是,”王鉷揖手笑道,他那句话不过是在暗示李林甫,我虽然是御史大夫了,但是今后台内的事情,还是要请你做主的,这是讨好的态度,也是献忠的诚意。

    至于李林甫举荐他,那也是没有办法,因为圣人当时直接来了句:王鉷合适否?

    难道李林甫还能说不合适吗?自然满口应承,还称赞了王鉷几句。

    由此可见,王鉷通过杨玉瑶的门路,在圣人那边已经收获了很大的信任。

    这个杨三娘,老是掣我的肘。

    “裴公致仕,已获圣人准允,兵部今后,就要辛劳敦复了,”李林甫看向裴敦复道。

    裴敦复微微点头:“圣人恩重,不敢辞劳。”

    三项新的人事任命,只有李适之这边,李林甫是满意的,剩下两个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王鉷靠不住,蛇鼠两端,但其人确有才华,属于是被迫使用。

    至于裴敦复,这个人更特么得提防着点,要不是因为他老婆支持李琩,李林甫是真的不想用他。

    干掉韦坚之后的兴奋,也因这两个人的冒头而大打折扣,裴耀卿如果不走,他会更加从容。

    可惜了李林甫内心一叹,看向严挺之道:

    “李齐物接手河南尹,朝廷这边需要派一个人辅佐,挺之认为,谁比较合适?”

    严挺之不假思索道:“我举荐隋王属官严迪,此人为开元十四年丙寅科状元及第,值得一用。”

    “呵呵”刑部崔翘忍不住笑出了声,顿时吸引来很多人的目光。

    李林甫皱眉道:“你笑什么?觉得可笑?”

    “没什么,”崔翘道:“举贤不避亲嘛。”

    “就这么办!”李林甫冷哼一声,看向中书侍郎韦陟道:

    “任命其为都水使者,让他去洛阳吧。”

    都水使者,是一个使职名,正五品上,临时性质的,隶属于都水监,一般都是朝廷派遣至各地,专管漕运水利事宜的负责人,归中枢直接管辖。

    其实就是派个人监视李齐物,毕竟这小子眼下权力大了,权力使人膨胀,鬼知道他又会从中贪多少。

    贪污在大唐的官员中,非常常见,因为获取的方式太简单了,尤其是做为主官,大手一挥,就能将一笔账划掉,然后装进自己腰包,再给下面人分点,便是铁板一块,经得起任何调查。

    所以贪污,在很多大唐官员心中,属于是正常收入

    少阳院,韦妃几次要往外闯,打算学着李泌跪在兴庆宫外,给她哥求情,但是都被太子给拦住了。

    李亨本来就心情极差,此时也没有什么耐心,直接令人将妻子锁在房间里,不准她出来。

    自打韦坚出事之后,他的少阳院就变得非常冷清,这样的敏感时期,谁也不敢来了,王忠嗣也一样。

    而李亨,也没胆子将他们叫来。

    “太子妃的仪态还是要顾及的,太子应耐心劝导,而不是圈禁门庭,”李泌好心劝说道。

    正妻是有威仪的,任何人家里,都没见过丈夫关押妻子的,因为妻子在家里是二把手,你这样对她,会使得她在下人面前威严尽丧,不利于管理内务。

    “都是她那个哥哥惹的祸,孤要他联络王忠嗣,但没让他那么大张旗鼓,”李亨埋怨道:

    “如今搞得天下皆知,牵连王忠嗣不说,孤这里也被他害苦了。”

    如今的他,在李泌的多番开解下,也算是彻底明白了问题的根源所在,那就是不能交构王忠嗣。

    所以他将问题归咎于韦坚不够谨慎,被人家抓到他与王忠嗣勾结的证据。

    他也不想想,单是在少阳院,韦、王就见过三次,而且都是他主导的。

    李泌如今也习惯了这位太子日常推卸责任,好像过错都在别人身上,他一点错都没有。

    “太子妃喊叫的声音,周围都能听到,影响极坏,而且长此以往,恐太子妃自伤,还请太子将锁打开,耐心规劝,”李泌道。

    李亨叹息一声:“没用的,劝不了的,她与韦坚兄妹情深,发生这样的事,父皇明摆着不会见任何人,她去闹,只会让孤更加难堪。”

    “让太子妃去见见韦京尹,长源笃信,韦京尹定然会安抚好的,”李泌道。

    是的,李泌非常清楚人家的兄妹感情,事情发展到如今,韦坚自知绝无扭转可能的情况下,一定不会希望自己的妹妹再出事,必然会尽心规劝,而太子妃呢,又特别敬重自己的哥哥,所以韦坚来劝,是不二人选。

    “让李静忠放人吧,你们盯紧点,别让她乱来,但有异样,立即带回来,”李亨烦躁的撂下这句话之后,继续在院子里长吁短叹。

    李泌劝过很多次,希望太子不要总是叹气,因为按照道家的说法,叹气会赶走自己的气运,会引来一些不顺和倒霉的事情,局势又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怎么就这么消沉呢?

    韦妃被放出来的一瞬间,李静忠和李泌一人挨了一巴掌,接着,韦妃便疯了一般的拎着裙摆,蓬头垢面的朝着府门方向跑去。

    她可以不顾一切,什么都不顾,也要拼力保全自己的兄弟。

    她在意的并不是韦坚倒台,家族失势,她只在意自己的兄弟。

    她在前面跑,李泌在后面跟着跑:

    “韦京尹就要被勒令离京了,难道太子妃不想再见自己的兄长一面吗?”

    韦妃顿时停步,头也不回,语气冰冷道:

    “出了事情,过错全都让我阿兄一个人背负,你们真的是好盘算啊,王忠嗣为什么就可以毫发无损,长源,你告诉本宫。”

    “一切的答案,都在韦京尹那里,请太子妃回府更衣,长源会与您一起去见韦京尹,”李泌躬身道。

    韦妃笑了,那是对所有事物都感到绝望的无奈,眼神没有丝毫光彩,脸色惨白,毫无生息,还有一丝狰狞。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打算救本宫的兄长,却还想要妄想以兄长来安抚本宫,李泌,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李泌目瞪口呆。

    接着,只见韦妃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发髻,随后从门口的侍卫腰间拔出一柄横刀,眼神坚定道:

    “谁敢拦阻本宫,定斩不饶!”

    说罢,韦妃一袭红衣,手提利刃,朝着兴庆宫南坊门方向而去,她要去兴庆宫。

    她很清楚,只有那个人,才能赦免兄长。

    “太子妃,您不能”坊门口的一名坊吏见到韦妃大失仪态,赶忙上前拦阻,话没说完,便被一刀砍在了脖子上。

    这一刻的太子妃,无人可挡,即使是吴怀实,也没胆子拦了。

    一时间,收到消息的曹日昇,以及周边卫府,赶忙肃清沿路街道,以布帛遮挡住太子妃的身影,一路小跑跟随,避免任何人看到这一场景。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拦阻,因为太子妃是储妃,大唐未来的皇后。

    兴庆宫方向,早已大门紧闭。

    韦妃抵达之后,举刀指向城门上方的门楼,口中大喊道:

    “本宫以大唐太子妃的名义,勒令尔等,立即打开宫门。”

    城门上方,吴怀实一头黑线,儿媳来找公公麻烦,这可真麻烦啊

    他是肯定不会开门的,他在等太子来,将他媳妇领走,所以吴怀实也只能是装哑巴了

    太子窝囊到什么地步呢?妻子在兴庆宫外面闹,他龟缩在少阳院不敢出头。

    事情的发展,很多时候都会超出人们的预料,李泌也没想到太子妃如此刚烈,同是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两口子,行事作风咋就区别那么大呢?

    事到如今,李泌认为太子必须去兴庆门外,与太子妃一同觐见,给自己的妻子撑腰,夫妻同心。

    美好的品德,在大唐是被人们所敬仰的品质,爱妻护妻本身就是一种美德,李泌认为,太子必须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优良品德。

    可惜,李亨不这么想。

    他有种摆烂躺平的心态,无所谓了,事情发展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子吧,我不管了。

    没有抗争,没有辩驳,李亨就这么自己关了自己禁闭。

    吴怀实派人过来,请求他去一趟兴庆门,将太子妃带回去,他也置之一旁,有能耐,你给我送回来,指望我去丢人现眼,没门。

    而韦妃一点没有离开的意思,提刀在兴庆门外怒斥各方,面对紧闭的大门,她不停的挥刀砍了上去。

    时间拖得越久,李隆基终于不耐烦了,一封给儿子的圣谕,被送往了少阳院,上面全是措辞严厉的斥责之言,直把个太子骂的狗血淋头,大概意思就是骂他是个窝囊废,连自己老婆都管不了,当然了,字面上比较含蓄一点,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李亨看完之后,脸色铁青,心里抱着对他爹浓浓的恨意,负气之下,直接大笔一挥写下了一封和离文书,让李静忠送去兴庆门。

    李泌强烈反对,李静忠也在劝。

    “太子!这种时候,低个头认个错,也就过去了,万不可逞一时意气,以至铸成大错,”李泌跪地请求,他看得出,太子就是在置气,跟谁呢?跟圣人。

    但是你们不是寻常的父子,别人家儿子跟爹置气,那叫置气,你这叫顶撞至尊啊。

    李静忠则是觉得匪夷所思,你都一把年纪了,这种小孩才能干出来的事情,你怎么能干出来呢?

    这可不是闹着玩呢?

    所以他也一直在劝,包括李亨的那几个属官。

    但是李亨不打算收回,他就是要让他爹知道,我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我也是人,你欺负我欺负的太过了。

    他以为,这样的文书送到兴庆宫,韦妃惊惧之下,就会乖乖回来。

    但是事情,往往并非人们想象中的那样。

    和离,不是休妻,是夫妻双方自愿之下,抱着以和为贵的态度协议离婚,自然更算不上废黜了。

    虽然理论上,太子在某种特定条件下,可以废黜太子妃,但是纵观历史,都没有这样的例子,废太子妃,太子说了不算的,是他爹妈说了算。

    亲王妃也是一样。

    也就是说,韦妃需要签字,文书才具备法律效力,而李亨认为韦妃不会签。

    和离的文书在多人劝阻之下,还是被送到了兴庆门外,李静忠端着笔砚,将文书呈给了韦妃。

    哀莫大于心死,韦妃这一刻,就是这样的状态,泪水决堤而下,眼神茫然的望着城门上方的那几个大字,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儿子。

    我若是签了和离,孩子怎么办?没有了亲娘庇佑,今后在少阳院势必会卑怜的活着。

    而我若是不签,母子依然会卑微求存。

    我已经是家破人亡,大姐去世,兄弟们相继遭到贬谪,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选择帮我,而是迫不及待的跟我划清界限。

    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韦妃惨然一笑,提笔在李静忠一声“太子妃慎重”的祈求声音下,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韦静照。

    随后,她将手中毛笔甩掉,仿若行尸走肉一般转过身去,朝着兴庆门相反的方向离开。

    她要去她的家,她要去寻她的亲人。

    等到人走远了,吴怀实才满腹狐疑的走下城门,他很好奇,太子到底送来一封什么样的信,说服太子妃乖乖离开。

    但是当他看到和离那两个大字的时候,脸上表情瞬间凝固,禁不住吓得浑身一颤。

    “狗东西!”

    吴怀实直接拔刀,一刀砍了下去,而李静忠完全是本能的一缩头,躲过了这致命一刀,只是被砍掉的头冠和发髻。

    不过他也吓傻了,从地上摸爬着起身,文书也不要了,狼狈的逃窜离开。

    吴怀实彻底懵了,这这可怎么交差啊?

    他颤颤巍巍的将和离文书收好,朝着四方撒气道:

    “还呆着干什么?都给我滚!”

    一时间,卫府的卫士撤了一个干干净净,连曹日昇都不敢过来了,扭屁股就走,非常干脆。

    花萼相辉楼,一片死寂。

    吴怀实跪在那里,双手捧着空空的托盘,而那份文书,眼下正静静的躺在地面的一个角落里。

    李隆基也懵了,他没有想到儿子会以这样的方式还招,行啊好啊你不愧是朕的儿子,有种!

    高力士小声道:

    “眼下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圣人您点个头,老奴这便去将太子妃送回去。”

    “送回去?为什么送回去?”李隆基怒目圆睁:

    “人家两个在跟朕叫板,你看不出来?朕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威胁?”

    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在李隆基看来,儿子儿媳这是跟他对着干呢,在将他的军,已经有点忤逆的意思了。

    他真要将韦妃再送回去,就等于是在服软,是在承认自己棋输一着,被自己儿子给要挟了,甚至是变向承认自己错了,以他的脾气,可能吗?

    “朕可没有让他和离,你们可是知道的,是人家自己要和离,”李隆基语气越发震怒:

    “呵呵呵觉得自己委屈了,觉的朕给他们委屈了?好啊,这个逆子,敢顶撞朕了。”

    吴怀实一愣,赶忙道:

    “太子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望圣人”

    “掌嘴!”李隆基暴喝一声,吓得一旁的贵妃更不敢说话了。

    吴怀实立即左右开弓,一巴掌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高力士也上前安抚道:“圣人息怒,事情应该没有这么复杂的,太子一向仁厚”

    “闭嘴!”李隆基怒斥道:

    “朕给他找的妻子,他不满意,是不是应该先问问朕?谁家的儿媳,也不是说和离就能和离的,不经长辈,擅自做主,你还给他开脱?人家韦家现在会怎么想?人家会认为,是朕看不上他们,怨气都冲着朕来了,好啊,既然如此,朕就不管了,传旨,太子自行和离,与朕无关。”

    “圣人”高力士和吴怀实赶忙磕头劝阻。

    “黎敬仁呢?让黎敬仁去,令中书省即刻拟旨,昭告天下,”说罢,李隆基怒气冲冲的上前,一个给了一脚:

    “你们俩给朕滚出去。”

    两人不滚,继续抱着李隆基的两条腿哭诉求情,但还是被拖出去了。

    和离,放在平常人家,很正常,大家彼此尊重,以和为贵,过不下去了,一拍两散。

    但是这两个字眼出现在皇家,那是贻笑大方的。

    太子与太子妃和离,纵观历史,只此一人啊。

    高、吴二人拼命阻拦,也是因为不愿皇家颜面受损,大家斗归斗,但是都非常默契的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李林甫再针对韦坚,也没有哪次针对过太子妃啊,隋王对太子妃更是敬重有加。

    怎么到了太子这里,竟然能这么随意的抛弃?

    两人灰溜溜的离开花萼楼,吴怀实一脸愤然道:

    “真是开了眼了,我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遇上这种事情,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事都能干的出来?”

    高力士也是脸色阴沉,嘴皮子气的直抽抽,怒道:

    “覆水难收,别管他了,你现在出宫一趟,该交代的都交代好,告诉李林甫,韦宅不许再动了,总是要给太子妃留个安居之处。”

    “明白了,”吴怀实还想再说点什么,临到嘴边,只剩下一声长叹。

    而与此同时,少阳院,一身道袍的李泌背上行囊,表情异常轻松的迈出了少阳院的大门。

    他已经向太子辞行了,而太子也没有丝毫挽留,因为他认为这段时间以来,李泌出的尽是馊主意。

    此时的李泌,恢复了曾经的洒脱,眼神中有一种对世事的洞明与豁达,在雨中仿佛一名游人一般,步履轻松的离开了十王宅。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静中见真章”

    八月十八,李泌离开长安,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