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我一定会赢的
    王忠嗣认为李密夏虫语冰,韦坚认为李泌不识抬举,再加上李泌在兴庆宫请见圣人的事情,由监院传给太子之后。

    李亨当时快气炸了,他并没有指使李泌去这么做,一个幕僚,竟然仗着自己对他的信任,自作主张,闹到了兴庆宫,即使有高力士那句话做保,李亨还是将李泌冷落了。

    不准他再参加任何少阳院议事,老老实实去抄书。

    韦坚大祸临头而不自知,但是有人知道,黎敬仁。

    他很想给韦坚提个醒,但是不敢派人传递消息,因为吴怀实上一休一,经常不在宫里,让他投鼠忌器。

    毕竟他能猜到,吴怀实这样反常的举动,肯定是在宫外面有秘密任务,他担心自己给韦坚传递消息,一旦被吴怀实撞到,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还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千秋万岁节。

    今年的千秋节,与往年最大的区别在于,多了一百多个突厥人,至于其它番邦使臣,则是照例。

    基哥的生日宴上,歌舞升平,百兽率舞,一派盛世气象。

    李琩坐在属于皇子的席位,只觉周围的气氛非常诡异。

    以前嘛,大家还装一装,如今可倒好,小团体特别鲜明,就是那几小撮人在交头接耳,根本不与其他人搭话,连眼神都没有交流。

    李琦肯定会坐在他哥边上,因为他跟其他人无话可说,以前还有个荣王琬,现在与荣王琬也生疏了。

    “前天的事情,你听说了吧?”李琦小声道:

    “李泌这小子胆子也是真大,竟然敢跪在兴庆宫外,请求觐见父皇,也不知道他最后是见到,还是没见到,反正我听说,他已经被雪藏了。”

    李琩愣道:“你怎么知道少阳院的事情?”

    李琦笑了笑:“府上的奴婢,在监院打听到的。”

    十王宅所有的王府,日常物资供应,都是来自监院,衣食住行各个方面的物资,都是内侍省调拨,监院负责发放,包括各种果蔬食物。

    也就是说,王府的下人们,经常会在监院遇到,机灵点的话,是可以套出一些消息的。

    因为所有王府的奴婢,他们彼此之间很可能是老相熟,宦官都是出自内侍省,女婢全都来自掖庭宫,等于两所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被分配进了各个王府打工。

    他们接受的培训内容,有一项就是嘴巴要严,但是呢,十王宅的例外,因为他们有义务向监院汇报情况。

    所以十王宅的亲王,都非常善待下人,因为担心他们在曹日昇那里乱说话,嘴巴不严的逐渐被淘汰,剩下的大多都还算靠得住,但总归还是有漏网之鱼。

    李琩果断出嗣,就是因为他只要出去,那么他府上的奴婢,便没有义务再向监院汇报宅内情况,算是彻底脱离了曹日昇的监视。

    “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李琩皱眉道:

    “我的人查到,李泌去过京兆府,应该是寻韦坚,听说眼下工部在大肆征调劳工,应该是与这件事情有关”

    李琩还没说完,转头看向身后,发现有几个人看似在饮酒聊天,实际上正竖着耳朵在偷听他说话,于是他直接提高音量道:

    “李泌这样的蠢货,我是不会用的,不知道哪天就会给你捅出一个天大的篓子出来。”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原本心不在焉的李亨,听到这句话,狠狠的瞪了李琩一眼。

    庆王李琮见状,道:

    “管好你自己的人,别操心别人的事情,李泌是不是蠢货,你也管不着。”

    “谁要管他了?”李琦呵呵道:

    “这样的人,给我都不要。”

    颍王李璬挑眉道:“你的幕府都是些歪瓜裂枣,连个进士都没有,还好意思点评李泌,人家是神童,曲江公的忘年交,比你府上的那些货色强多了。”

    李琦府上的幕僚,不是没有过进士,只是当下没有而已,人家进士不是不愿意给亲王做幕僚,毕竟也是个跳板,但也要分哪个亲王。

    盛王吃喝玩乐,斗鸡走狗,给这样的亲王当幕僚,没有前途啊。

    李琩反驳道:“好像你府上的就是什么才华横溢之辈,怪不得捧李泌,因为你的人还不如李泌。”

    两拨人就这么开始斗嘴了,你一句我一句的,跟搭台唱戏似的,一个在讽刺李泌,一个看似保护李泌其实还是在讽刺李泌。

    以至于太子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只觉遭受了莫大的羞辱,要不是因为他眼下还牵挂着韦坚的事情,必然要开口骂他们一顿,但是他如今实在没有斗嘴的心情。

    就在这时,

    “十八郎!”

    太子妃韦氏猛的一拍面前长几,表情愠怒,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长几,沉声道:

    “别说了!”

    李琩就此闭嘴,任凭别人再怎么唠叨,他也不说话了。

    “还是阿嫂能镇得住你,别人的话,你是从来都不听啊,”颍王李璬这句话,可谓砍在了太子的七寸。

    那意思不就是说,李琩不敬他,敬他媳妇?关键是,这是事实,李琩确实因为韦妃的一句呵斥,彻底闭上了嘴巴。

    你们俩感情不错嘛,怪不得你以前那么维护李琩。

    李亨本欲发怒,但还是强忍了下来,他这个人有一个牛逼的地方,就是特别能忍。

    这一次关了李泌禁闭,除了抄书之外,不准对方参与少阳院的任何事务,而李泌当时给了他最后一次劝告:夹着尾巴做人,储君之位就丢不了。

    这句话他倒是听进去了,因为他最在意的就是屁股下面的位置,以前李泌给他出谋划策,都是关于其他人的,这次事关自己,他这个人又自私,自然记得住了。

    他能忍,韦妃可忍不了,直接端起酒杯,转身来到颍王李璬面前,一杯子泼了下去,正当李璬抬手擦拭的时候,韦妃狠狠道:

    “你敢擦!”

    李璬低着头,停下手上的动作,不吭声了。

    他这就是斗嘴斗的上头了,分不清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

    当一个平时温柔敦厚的人突然发火,是最能震慑人的,韦妃就是这样。

    只见她的目光在庆王等人身上扫视一圈后,冷冷道:

    “你们再敢胡说,别怪我不讲情面,本宫无需请奏父皇,也可惩戒你们。”

    是的,按照严格的等级制度来看,太子妃是仅次于皇后的内命妇,贵妃比她还低一等。

    唐制,太子妃是正一品,但因为是正一品当中地位最高的,所以也可以认为是正超品。

    李璬这就是自讨没趣,闹的灰头土脸,脸上的酒水也不敢擦,任由它自动风干。

    李琩知道,这也就是韦妃第一次这么发怒,将庆王他们给震住了,等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未必还会有效果,毕竟这帮人已经不将李亨放在眼里了,自然也不会太将韦妃当回事。

    他们这边斗嘴的功夫,黎敬仁也顺利的将消息传递给了韦坚。

    伴君如伴虎,伺候皇帝的人,一个个的都谨慎的要命,而黎敬仁的传递方式,是指使一名干儿子,在给韦坚换酒的时候,在韦坚面前的长几上,不动声色的沾着酒水写了一个“危”字。

    具体怎么个危,他知道韦坚能够领会。

    而韦坚也在第一时间以袖擦掉酒渍,脑子飞速转动起来。

    那么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李泌了,因为李泌都已经提前给他上礼了,可见李泌非常清楚,他危险在什么地方。

    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李泌了,李泌原先的警告,他没有当回事,但是黎敬仁不一样,这个人说他危险,那么他一定是非常危险了。

    非常不巧的是,吴怀实今天可是在宫里的,这么大的日子,他不可能休假。

    而他呢,又一直在盯着黎敬仁。

    所以当他得到汇报,黎敬仁的一个干儿子接近韦坚的时候,吴怀实第一时间令人悄无声息的将那名宦官带到了一个犄角旮旯的杂房。

    “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活路只有一条,就是老老实实,”吴怀实审问非常干脆:

    “我若是觉得你有一个字在诓我,立即割下你的脑袋,黎敬仁保不了你,但你如果说实话,我也绝不会出卖你。”

    那名宦官见到吴怀实的那一刻,腿都吓软了,因为吴怀实确实是杀人不眨眼,他在内侍省,可是常年担任行刑官一职。

    而且内侍省一直在传,内常侍韩庄就是吴怀实弄死的,那么弄死他,肯定也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吴将军,我说,但是您一定别杀我,”那名宦官道,他之所以第一时间就选择出卖他的干爹,是因为吴怀实是个非常有诚信的人,说不杀他,就肯定不会杀,也不会卖了他。

    没错,吴怀实确实不会,因为这样的人,出卖过主子一次,就有第二次,留着有大用。

    吴怀实点了点头:“说吧。”

    于是,那名宦官一五一十的讲出了整个过程,他只是办事的,所以并不知道那个危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吴怀实听罢,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放走了。

    宫宴是在晚上,本来就光线昏暗,吴怀实带走一个人,是不会被人发觉的。

    接着,吴怀实趁着高力士上厕所的功夫,将事情汇报给了对方。

    “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高力士很少动气的,但是这次非常生气,源自于韦坚的两面三刀。

    这就好比他是弗格森,而麾下的贝克汉姆主动离开曼联,去了阿森纳投奔温格。

    是可忍,孰不可忍。

    “韦坚这个人不能留了,此人有二心,留着对我们是个祸害,”吴怀实道。

    准确点说,对他是个祸害,对高力士没有任何影响。

    但是高力士呢,有心培养吴怀实做接班人,自然是要消除接班人的一切隐患,别以为只有皇帝会选继承人,太监也会选。

    因为下一任是他的人,那么他的家眷心腹,安全富贵便有保障,谁不是在培植心腹呢。

    “莫着急,我自有分寸,”高力士拍了拍吴怀实肩膀,便飞快返回圣人身边。

    这样的大型宴会,他得在身边伺候着,除了上厕所,轻易不会离开

    这一次,杨玉环没有明目张胆的排斥武明堂了,因为人家的老公也在。

    裴敦复夫妇,被李隆基叫至身边,就坐在基哥下方临时摆放的客席上,与圣人欢快的聊着天。

    皇帝,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所以他也是所有人当中,防守属性点的最高的,因为他几乎在提防每一个人。

    亲近大臣,是必须要做的,尤其是封疆大吏。

    李隆基明面上,会与每一位封疆大吏,建立除了君臣关系之外的另一种关系,叫做私人感情。

    开元初期,但凡是关键位置上,基哥用的都是自己人,但是当他的心腹一个一个老去,又或一个一个被他除掉,他的心腹也越来越少。

    他深知,以自己当下的年纪,想要继续维持与关键人物的私人感情,难度非常大,所以他才特别忌讳,自己的儿子与这些关键人物产生私人感情。

    比如太子和王忠嗣,比如李琩和李林甫。

    前者是已经有私人感情了,所以他非常顾忌,后者则是纯粹的利益结合体,因为李琩和李林甫年纪相差太大,不可能有私人感情,至于李琩与李岫交好,无所谓,因为李岫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裴敦复,中书舍人出身,就是基哥的人,属于老大和马仔的关系,但他不是头号马仔,头号马仔是李林甫。

    对待裴敦复,李隆基非常宽容,问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以及裴敦复近年来所见的一些新鲜趣闻,完全不涉及正事。

    因为裴敦复就算不干正事,只要忠心依旧,也能提拔。

    官员返京述职,一般都会留京一个月左右,因为来一趟不容易,尤其是很久没有回来过的。

    所以裴敦复赖着不走,也没人说他。

    “李齐物最近如何了,你在洛阳见过他没有?”高力士突然开口问道。

    李隆基一听这话,就知道高力士在打什么主意,近来不少人都在告李齐物的状,偃月堂议事,冯神威可是坐堂呢,自然都知道,自然也都跟他汇报了。

    而高力士是在保李齐物,因为裴敦复不会当着高力士的面,说李齐物的坏话。

    而李隆基呢,也会保,高力士是他的人,高力士保的人,自然也在他要保的人行列,再说了,李齐物是宗室,他不保谁保?

    裴敦复笑道:“回高将军,自然是见过的,永济渠必经荥阳,他负责漕运事宜,经常会来洛阳,敦复与他也是时常见面,探讨河渠之事。”

    “听说他干的不怎么样,朝廷如今对他诟病颇多,你来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高力士道。

    裴敦复心知高力士这个问题,是让他向圣人回答,于是看向李隆基,说道:

    “河北情况复杂,非人之罪,臣在偃月堂曾经提出,由李齐物接手洛阳漕运,就是为了缓解他当下的燃眉之急,运河清淤,漕运受阻,以至于河北商货多走陆路南下,再经洛阳中转,而陆路,避税者不可胜数,臣与李齐物尽力节制,但还是失职了,请圣人治罪。”

    李隆基皱眉道:“你们当初就没有预想到,应在陆路多设关卡?以防避税?”

    “想到了,”裴敦复道:

    “沿途共设关卡三十余处,但还是没有防住,河北乡里密布,暗径小道数不胜数,臣没有防范好。”

    他一直将错误归咎于自己,其实就是保李齐物,因为河北设关卡,不是他的事,他只是在洛阳与河北的交界处设关卡。

    大唐商路通关,每一关都是要验牌籍的,你每过一关,给你签发一枚牌籍,下一关才认你的货物是走正常渠道,就这么一关一关过去,你的货物才能在荥阳上码头坐船。

    但是呢,这一次河北避税的太多的,基本上都在这么干,所以天量的走私货物抵达荥阳码头,你让他上船,还是不上?

    官商一体,有些商人,人家已经都打点好了,走私的也能上船,那么没有打点好的,交点罚款,也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让你赶紧走。

    因为很多货物,都有保质期,你不能眼睁睁看它成了废品,毕竟古代是物资匮乏的,掌管漕运的官吏,也不愿意往死了卡那些商人,因为你要是坚持不让人家上船,害得人家血本无归,人家是会杀人的。

    通融嘛,你好我好,大家好。

    李齐物那边赔了钱,裴敦复这边赚了,但是大部分都是私人赚了,国家照样赔钱,所以裴敦复确实是希望李齐物来接手,这样一来,前面无论你逃过多少关卡,都得在荥阳给我补回来,而补回来的税,再转移支付给河北,账就算平了。

    经过李齐物一番详尽的介绍,李隆基和高力士也都听明白了,问题就出在地域上面。

    过了黄河,李齐物管不了,而裴敦复也照样不好管,你如果硬卡着让人家补税,人家要说了,我逃的是河北的税,凭什么给你河南补?如果就地在洛阳偷偷出售,黑白一转,损失更大,这笔税就彻底消失了。

    换句话说,李齐物不仅仅要接手洛阳漕运,还要接手河南尹,否则这个事情他摆不平。

    而李隆基和高力士都希望他能摆平,因为钱。

    摆平了才有钱,摆不平就没钱。

    这个时候,李隆基也意识到,裴耀卿为什么好好的就老态龙钟了,人家这是在给裴敦复和李齐物让路,希望河北的问题得以解决。

    “什么叫肱骨之臣”李隆基喃喃道,还得是你啊。

    裴敦复还以为是在他夸他呢,赶忙道:

    “臣惶恐,万万当不得。”

    李隆基一楞,回过神来后,道:

    “当得的,你的建议,朕准了,就让李齐物坐镇洛阳,告诉他,年底之前,若还是整改不好,他也不用回来了,自己跳黄河吧,去年的亏空,还有谁在避税,都给朕查清楚,能收缴上来多少算多少,朕算他将功补过。”

    “臣领旨,”裴敦复大喜过望。

    别看是李齐物升了官,和他自己升官已经没有区别了,因为他不用离京了,而按照他的资历,保底都是一部尚书,在长安耐心等着就是了,至于九寺五监嘛,他看不上。

    等到他们夫妻俩离开主看台后,武明堂第一时间去找李琩,两人在亲王席说话不方便,于是移到了盖擎那边。

    “李齐物保住了,洛阳也顺利交了出去,你尽快与右相见一见,提一提兵部尚书的事情,”武明堂小声道。

    她们这些人里面,能随时见到李林甫的,只有李琩,裴敦复是不方便去找李林甫的,因为这会让裴耀卿认为他很着急。

    毕竟是要顶替自己的老大哥,还是要矜持一点的,人家肯让,已经够意思了,你就不能再追了。

    但是李琩可以追,裴敦复也是担心夜长梦多嘛。

    “好,我现在就派人知会李岫一声,让他转告右相,宫宴之后,平康坊外见面,”李琩点头道。

    话刚刚说完,李琩便看到,裴耀卿竟然朝着他这边过来了,看样子人家已经收到消息了。

    是的,裴敦复下来之后,第一时间将圣人的旨意告诉了李林甫,而李林甫自然告诉了裴耀卿。

    大家都心知肚明,李齐物被任命为河南尹,就代表着裴耀卿快退了。

    李林甫也不想催,反而是嘱咐裴耀卿,你不要着急走,等我稳住局面再说,但是裴耀卿没有答应,直接来找李琩了。

    等到人走近了,武明堂赶忙起身,施礼道:

    “见过裴公。”

    说罢,她便让开座位,告退离开,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方便出现在这里,否则裴耀卿就不能畅所欲言了。

    盖擎也赶忙坐的远了一些,盯着四周,防范有人在偷听。

    “隋王应该都知道了吧?”裴耀卿坐下后,小声道。

    李琩点了点头:“裴公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啊?”

    别人不知道,但是李琩心知肚明,裴耀卿退,是不想牵扯进他和太子的纷争,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如今是依附李林甫的,而李林甫又是支持李琩,他想置身事外,毫无可能。

    唯一的办法,就是舍去那一身紫衣。

    裴耀卿笑了笑:“那么多人支持你,没有我也够了。”

    李琩低头一笑,撇了撇嘴:

    “我一定会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