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珏是宰相之子,兄弟五人排行老四,也是家里官做的最大的,官至鸿胪少卿。
缉拿这个级别,必须皇帝授权,而且必须有合理且正当的借口。
但是呢,魏珏这个人不贪不争,在鸿胪少卿这个位置上,也是干的非常优秀,属于很有能力也很有潜力,还找不出毛病的官员。
那么怎么对付呢?无从下手啊。
就连李林甫都认为,给魏珏罗织一个罪名,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而且阻力很大,连他这个首相,一时间也想不到办法。
但是杨钊想到了,负责帮助杨钊搞定诏书的,是中书省右补阙崔兴宗,王维的小舅子。
需要什么诏书呢?
任命魏珏为河北道采访使,巡查漕运租庸,即刻上路。
等到魏珏离京之后,他就会被杨钊安排在外的左骁卫处决掉,这样一来,魏珏的亲朋好友都会认为,他是在上任路上遇盗寇袭击而亡。
死的壮烈,死的体面,死的没有什么毛病,魏家也不会因此埋怨朝廷薄情寡恩,薛王妃的事情,也不会被曝光出来。
但是魏珏本身,觉得有点不对劲。
因为他这个级别,按照惯例,传诏的不应该是一个右补阙,怎么都得是中书舍人一级的,也不应该让他连夜出京,河北又没什么大事,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可是诏书上,确实是这么写的。
“魏少卿赶紧收拾行装吧,卑职会带左骁卫护送您出潼关,”杨钊谦卑行礼道。
魏珏坐在屋内,皱眉片刻后,道:
“我需要见一见右相、左相,至少要清楚,我去了河北,具体应该做些什么。”
杨钊心知想要骗过这种老狐狸,不容易,于是笑道:
“诏书上面虽然写了,是巡查租庸,但不瞒魏少卿,圣人对李使君在河北做的事情,不满意,你这次去,其实是帮圣人盯着李使君,督促其催缴赋税。”
杨钊虽然见识少,但脑子确实机灵,他这番话本来是找借口为了蒙骗魏珏,结果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因为李隆基下诏,确实经常有明里和暗里两层意思。
明里的任务高大上,暗里的任务见不得光。
魏珏听到这里,多少信了,因为偃月堂议事,李林甫确实经常将李齐物骂的狗血喷头,责怪对方催缴赋税不利。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是朝堂不管这些,只认钱,你交不上钱来,就是你不称职,至于为什么交不上,那是你李齐物应该去解决的问题。
河北最无奈的地方在于,它分成了两大块,北部藩镇区域以及南部黄河区,李齐物实际上能管了的,只有黄河区。
但是这个地方,土地兼并极为严重,人口又太多,高压催缴赋税,直接就会导致人口流失,我只有十亩田,却要按照一百亩缴税,我特么不跑等什么呢?
河道清淤的工程,其实已经完成了,李齐物现在要做的,就是将漕运贸易量,恢复到清淤之前,但眼下的情况是,漕运恢复不了。
首先,黄河区距离河南很近,去年因为清淤,一些漕运停掉之后,转为走陆路,南下没多远就能进入黄河,也就是河南最大的运河码头,荥阳板渚码头,大唐运河的枢纽所在。
河北商贩找到几条可以规避关税的路线,算算成本,比起走漕运更为节省,因此,大家现在不走永济渠了。
河北就是这个地理条件,华北平原地势平坦,开辟几条走私通道非常容易,不像山西,山中就夹了一条道,你不走都不行。
所以就导致了河北黄河区的赋税,去年缴上来的只有江南的四成,往年是七成。
魏珏倒是也听说了,李齐物当下的主要工作,就是严查陆路走私,但具体效果如何,朝廷这边还不知道,派自己去监督,听起来似乎也合情合理。
只是有些太鬼鬼祟祟了。
圣旨做不得假,他也不敢耽搁,安抚好妻儿之后,又交代了一名老仆一些事情,便带了四十三名随从,跟着杨钊连夜出京。
大唐高级别官员赴任地方,都是需要护送的,往东走的话,一般还就是护送到潼关,然后坐船,由都水署以及沿途郡县衙兵继续护送,直到抵达目的地。
上面来人巡查,地方自然是要接待和保护的,这是惯例。
而魏珏此番相信杨钊,还有一点,那就是他在河北当过官,就是黄河区的清河郡与武阳郡,当时还叫州,分别担任过贝州别驾和魏州刺史。
也就说,那个地方他熟悉,也熟悉他。
古代做官有一个惯例,那就是你去一个地方做官,那个地方原本的官员当中,必须有人是认识你的,不然没有照片,没有微信和电话,只靠文牒,有时候难以证明你的身份。
因为文牒可以被偷抢嘛。
所以,到了唐朝,便发展出一套地方官的任命体系,那就是你得在长安当过官,这样一来,你就能认识很多京圈大佬,等到你去了地方的时候,大佬下去巡查,你至少能够证明,这是真大佬。
李琩当下,就在崇仁坊的卢奂新宅,等待着最新消息。
他已经派人去查看了,盯着魏宅的动静,所以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杨钊护送魏珏走朱雀大街,连夜出京了。
“崔兴宗竟然也去了?”卢奂脸色凝重道:
“中书省的人去干什么?魏珏离京又是去做什么?”
李琩道:“等等吧,等到明日,事情大概就能查问清楚。”
不多一会,武庆进来道:
“魏宅有人鬼鬼祟祟的离开,半路被左骁卫的人拿住了,我们正在要人,还需阿郎的手令。”
右金吾名义上已经不归李琩管辖,但是李琩做为十六卫之首的左卫大将军,有夜禁豁免权。
不过李琩在这个时候,也不敢轻易豁免,因为他猜到,杨钊很可能是奉旨办事。
要不然,以杨钊的级别,绝不可能轻易进入魏宅,那是魏征的子孙,凌烟阁的后代,威望在那摆着呢。
卢奂见到李琩犹豫,也大致猜到事情有些不妙,沉声道:
“魏宅被抓住的人,一定是魏珏派出来往外传信的,多半是找我,我去要人更为方便。”
李琩点了点头:“我派人护送你去。”
“不必!”卢奂急匆匆起身:
“我倒要瞧瞧,左骁卫够不够胆子拦我。”
左骁卫大将军,是戴国公李道邃,也是大理少卿,就连李道邃见了卢奂,也要礼让三分,没办法,铨选四贵,大权在握。
卢奂与魏珏不单单同属于宰相二代集团,两人本身便有着深厚的友谊,绝对称得上至交好友,从他们爹那一代到他们这一代,两家的关系就非常亲密。
魏珏的兄弟们都是地方官,在京的只有魏珏一人,这种事情,魏珏有事只会找他卢奂,绝没有第二个人选。
而卢奂这种中枢大佬,宵禁基本等同于虚设了。
在天亮之前,他也顺利的将人从左骁卫手里要了出来,从而得知,这支左骁卫,竟然完全隶属于杨钊管辖,李道邃都不能管了。
“一个录事参军事,竟然能调兵?”卢奂返回家中之后,恰逢点卯,于是和李琩一道乘车出门:
“恐怕是圣人特授,我都问清楚了,魏珏被拜为河北道采访使,负责帮着朝廷监督李齐物,纯属胡说八道,监督李齐物,魏珏去有什么用?他那个性格做不了恶人,待会偃月堂议事,我当面问问李林甫。”
“你问他有什么用?”李琩小声道:
“崔兴宗是传诏的,而崔兴宗以前就没有干过这种事,中书省恐怕都不知道,明摆着是圣人的安排,恐怕现在,只有你我知道。”
“印玺文牒牌籍使节俱全,东西是他们颁发的,中书省怎么可能不知道?”卢奂皱眉道。
李琩道:
“这些东西,还不是圣人一句话?圣人要跨过中书省,那不是举手之间吗?你不要在偃月堂提这件事,更不要派人去追魏珏,杨钊现在不能沾上。”
卢奂脸色阴沉,一脸担忧道:“不对劲啊,事情太反常了,难道是河北出什么问题了?”
“你怎么不想想,问题是不是就在魏珏身上?”李琩道。
卢奂顿时摆手道:“他能有什么问题?按部就班,兢兢业业,为政清廉”
说着说着,卢奂愣住了
是的没错,魏珏身上有个要命的把柄,而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李琩不知道啊,没有人跟他说过,毕竟这段禁忌之恋,事关他的五叔母,那是长辈们从前的风花雪月,知道的绝口不提,小辈们自己无从知道。
“你在想什么?”李琩发觉卢奂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忍不住问道。
卢奂双拳紧握,手臂颤抖道:
“有人要害死魏珏。”
李琩顿时愣道:“没那么严重吧?大理少卿,谁敢动他?”
“现在还不能跟你说”卢奂还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所以不会轻易将这桩事情吐露给李琩。
那么如何确定呢?盯着薛王宅。
如果真的是圣人要找魏珏算账,薛王妃也是跑不了的,韦坚也难逃干系
魏珏好动,薛王妃可不好动。
她不单单是韦坚的亲姐姐,还是四个宗室成员的妈,四个儿子都健在,分别是乐安王李瑗,荣阳王李玚,嗣薛王李琄,嗣岐王李珍。
一般过继,都是庶子过继出去,但是薛王宅,将嫡子李珍过继给了岐王李隆范,之所以舍得,是因为爵位合适,要是过继出去只是个国公,那就没有那个必要了。
李珍与宁王宅交好,小时候与李琩的关系也很好,所以他不愿意掺和舅舅韦坚跟李琩的冲突,选择中立。
但是当他得知魏珏被外放之后,心里总觉得不对劲,整日忧思,实在是忍不住了,便返回了薛王宅,跟几个哥哥见面,商谈此事。
“不合常理啊,偃月堂内,右相只是轻描淡写的提了那么一句,此事就算揭过去了,”李珍在书房内,与三位兄长道:
“当时不单单我觉得不对劲,我观其他人神情,大概都在心里犯嘀咕,事后我专程询问过萧华与韦陟,他们对此事闭口不谈,我猜测,魏珏此番出巡,很有可能没有经过中书门下,卫府那边我都打听过,杨钊去的很突然。”
他们兄弟几个,都知道老妈的事情,也是从他们知道之后,才设法断了亲妈跟魏珏的联系,为此薛王妃还跟他们生了好几回气。
大概是六年前,李珍没有参与,是他的大哥二哥发现的,直到他出嗣岐王,两个哥哥才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他们对魏珏这两个字特别敏感。
“阿娘知道了吗?”老大李瑗看向老三嗣薛王李琄问道。
之所以他不能继承嗣王,是因为他这个人语速很慢,说话慢慢吞吞,而且没有面部表情,给人一种脑子不太好的感觉,事实上,他的反应确实比别人慢一拍,俗称:愚笨迟钝。
老二李玚没有继承爵位,是因为不讨亲爹喜欢,没来由,薛王李隆业就是不喜欢这个儿子。
所以李隆业挂了之后,李隆基将他的嫡子们召入宫中,挨个的询问之后,钦定了老三李琄嗣薛王。
这三兄弟,在宗族内名声都很不错。
“阿娘已经知道了,她的消息比咱们还灵通,我不说,早晚会有人说,”老三李琄叹息道:
“事情太蹊跷,魏珏的性格,不适宜巡查地方,这是谁都清楚的,尤其是宣旨之人,太出人意料了,崔兴宗级别不够,杨钊更是不入流,没见过这样的先例啊。”
老大李瑗皱眉道:“也许与那桩陈年旧事无关,是我们关心则乱,胡思乱想了,毕竟都过去六七年了。”
老四李珍着急道:“能不关心吗?要命的事情啊,眼下大舅与李林甫斗的正酣,这种时候,别说六七年了,十来年的事情都能给你捅出来,主要是事情发生的时间不对,前段时间你们没有听说吗?李林甫跟裴光庭夫人的事情,当下可是不少人在传,兴许是人家的报复呢?”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管是不是,我们都要小心应对,”老二李玚说道:
“总之这件事不能被捅出来,不然我们四个都要遭殃,如果圣人真的知道了,魏珏此番巡查,只怕是凶多吉少。”
“死了最好,死了一干二净,”老大李瑗道。
这时候,屋门被嘭的一声推开,四兄弟被吓了一跳,冲进来的是王妃院的侍女,一脸惊慌失措的喘息道:
“夫人她自缢了”
四兄弟面无血色,争相夺门而出,扑向他们母亲所在的庭院。
是的,薛王妃韦氏,选择了一个最体面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四兄弟悲痛欲绝,在痛苦的煎熬中熬过一个上午之后,与下午时分,派人往兴庆宫报丧。
名义上,薛王妃是暴薨,不知其疾,至于自缢的真相,四兄弟没有敢如实呈报。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母亲非常了解圣人,兴许就是猜到了结果,才选择自我了断,不拖累子女,不拖累她的弟弟妹妹。
韦坚兄弟收到噩耗之后,也是第一时间赶来。
大家眼中的坏人,也许是一名至情至性之人,韦坚不管在外面有多阴险,对待自己的兄弟姐妹,那是没的说的。
尤其还是他们的大姐。
父母过世,兄弟姐妹就是最后的血脉至亲,是心灵依靠,薛王妃做为第二个离开的,自然对众多弟弟妹妹来说,是一场空前的打击,尤其也是非正常死亡。
“不报此仇!枉为人子!”韦坚大骂一声之后,晕倒在了屋内
魏珏外放,也许大家私下里会胡乱猜测,认为不符合常理。
薛王妃暴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年年都死人,你为什么就不能死呢?
但是两件事连在一起,就成了绝杀。
如今是个人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李隆基得知弟妹突然死亡,第一时间便猜到薛王妃很可能是自尽,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妹了,因为他们俩从前就有过猜忌。
这下子,等于杨钊这件事,办砸了,但是李隆基没有责怪杨钊,因为杨钊并不了解自己这个弟妹。
薛王妃用自己的死,最后给李隆基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虽然明面上,没有人再敢议论了,但是私下里,大家都心知肚明,薛王妃是被圣人逼死的。
六月二十九,
“昨夜我一夜未眠,时常心慌气短,”卢奂在南曲与李琩碰面,脸上无悲无喜,淡淡道:
“魏珏应该是完了。”
李琩皱眉道:“我最近也觉得很奇怪,去过一趟偃月堂,发现很多人表情都有些不自在,这么大的事情,大家绝口不提,到底有何隐情?”
“事到如今,可以跟你讲一讲了”接着,卢奂将魏珏与薛王妃有私情的事情讲述了出来。
魏珏和薛王妃,就是非常正常的通奸关系,而且两人年轻时候就有感情羁绊,估摸着是初恋情人。
武家的女人最霸气,韦家的女人最诱人,一点不假。
四十二岁高龄的薛王妃,竟然将魏珏给俘虏了,魏珏的条件,年轻女子大把抓,结果贪恋一少妇,不是初恋都说不过去。
李琩自然是认识薛王妃的,模样与太子妃非常相似,而李琩曾经就认为,娶妻当娶太子妃,因为太子妃真的是他的菜,是他喜欢的类型。
那么可想而知,魏珏年少时邂逅薛王妃,恐怕也是如此。
这下子,他算是理通了,当年魏珏找到隋王宅,暗示李琩收拾嫁入少阳院的张良娣,那时候他就猜到,魏珏肯定是有什么把柄在韦坚手里,如今看来,这个把柄这么大,韦坚也真敢用。
“大概是开元二十年,好像是那年吧,我记不太清楚了,圣人曾经患病月余,隋王有印象吗?”卢奂道。
李琩道:“那是开元二十一年,我自然知道。”
卢奂接着道:“嗯,那年圣人患病修养,有三十四天没有主持朝会,但是当时满朝大臣,并不知道圣人是患病了,内侍省的说法,是圣人因思念太后,而哀痛伤怀,故而息朝,至于患病,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是当时有两个人,知道的很早。”
“一个叫韦宾,一个叫皇甫恂,这两人是最先知道的,大家后来知道,也是他们传开的,”卢奂继续道:
“而他们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韦宾是薛王妃的胞弟,他从薛王妃口中得知,故而宣扬开来,事后,韦宾坐死,皇甫恂贬锦州刺史,从那个事后开始,再也没有人敢在私下里妄议圣人。”
李琩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又在十王宅,这两人的事情没听说过,父皇患病,我也是从母妃那里得知,并且嘱咐我不得外传,这么说,我这位叔母,很早之前就得罪过圣人了?”
卢奂点头道:
“当时薛王都吓的不轻,亲自夺了王妃的正室之位,带着王妃披发,入宫请罪,圣人情重姜肱,自然没有责怪,当时言道:吾所猜于兄弟者,天地共咎之!并下谕王妃韦氏复位。”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薛王妃跟李隆基结仇了,因为韦宾是她的亲弟弟,被杀之后,还被踢出了族谱,不受香火祭拜,成了孤魂野鬼,只是因为说了实话。
你不就是生病吗?为什么就不能让人知道?薛王妃当时想不明白啊。
而且当时是两个人在传,另外一个只是被贬官外放,而她的弟弟,则是被坐罪赐死。
那口怨气,在心里一憋就是九年,临到最后,化为一口浓痰,吐在李隆基的脸上。
基哥会在乎吗?压根不在乎的,只是会在心里感叹,自己这个弟妹,原来这么记仇啊?
正是因为了解李隆基的性格,知道李隆基有多狠,所以她在得知魏珏外放之后,第一个反应过来。
她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当年不过是告诉别人你生病了,就死了一个弟弟。
如今给你弟弟戴绿帽了,我恐怕会死得很惨。
她知道,自己终将会体面的死去,与其等人家下诏,不如自我了断,最起码,还能与丈夫合葬在一起,享受王妃规格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