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章 反间计
    六月十八,隋王宅死人了,死在了东市,达奚盈盈的宅邸门口。

    一开始的时候,太子妃韦氏期望李亨李琩兄弟两个缓和关系,所以私下里一直派人在青龙寺与隋王宅的人碰头。

    眼下自然不需要了,因为两边彻底闹掰了。

    那么隋王宅负责与韦妃接头的,就是一个姓韦的,韦坚培养出来的那个女人,云娘。

    云娘的尸体是在南曲被发现的,但她肯定不是死在南曲,而是被人杀害之后,扔在了达奚盈盈的门口,看似警告达奚盈盈,实则是警告李琩。

    “检查过了,是被勒死的,你觉得会是谁下的手?”达奚盈盈宅,云娘的尸体被停放在院中。

    李琩已经到了,也看过了云娘的尸体,闻言道:

    “这是示威,也是警告,所以他希望你猜到他是谁,韦坚胆子越来越大了。”

    达奚盈盈叹息一声:

    “云娘本就出自南曲,最近探望旧友过于频繁了些,被人抓住了机会,但这是平康坊,遍地卫士,想要在这里杀人,并不容易,我已经问过了,没有人发现端倪。”

    李琩现在,基本已经做到荣辱不惊,置毁誉于不顾,这是宁王当初教导他的,不要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也不要因为任何事情而发怒。

    因为人在发怒的时候,最容易做错事,被人有机可乘。

    李琩一开始,理解不了这句话,但是当他理解的时候,他已经是这样的人了。

    见到李琩不吭声,达奚盈盈道:

    “我们需要有所回报,也许他在等着我们的下一步动作,但我们必须回报,大安坊被右相拿了下来,所有人都非常不满,窦铭也是如此,他认为朝廷不该用这种手段强行干预,会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再者,右相抓的人,也太多了点,应该是惹怒他们了。”

    李琩笑了笑,负手在院中踱步。

    云娘的事情,还不能声张,更不能通报县衙,因为云娘是他与太子妃之间的中间人。

    韦坚就是算准这一点,才敢杀人,也必须杀人,因为他需要彻底斩断李琩和韦妃之间的联系。

    韦妃是个心软的人,也是个怕事的人,在她看来,一切风平浪静是最好的,她不希望丈夫的登基之路遭遇重大风波。

    妇人毕竟是短视的,韦坚了解自己的妹妹,担心她仍然不死心,所以云娘必须死。

    但是韦坚肯定想不到,李琩想要弄死的人,比云娘重要多了。

    事实上,太子党那边也不会想到,李琩一开始,就将李泌和刘晏列入了必杀名单。

    将李林甫搞下台,能够勉强代替他维持财政局面的,有两个人选,一个是韦坚,一个是王鉷。

    韦坚隶属于太子党,那么他便会提前准备好,将来如何接手财政,李泌、刘晏、第五琦,便是他未来的班底。

    要是没了这三个人,韦坚也是独木难支。

    “他应该是猜到,我不会将人还给他,所以借机发泄不满,”李琩淡然一笑,令武庆将第五琦带到这里来。

    云娘的尸体被带走了,送去了青龙寺。

    青龙寺的后山,有专门存放孤魂棺材的殡房,但那是暂时的,花钱请僧人超度之后,如果还有那个条件,可以再花钱在寺庙里买块长生牌位,那么僧人会帮你处理尸体,他们在城外有专门的墓地。

    李琩与云娘,毕竟是有段情意的,所以这块长生位,他会买下来,今后隋王宅会有专人祭奠。

    这些安排,李琩是当着第五琦的面,安排给郭敬的。

    而达奚盈盈心知李琩要干什么,所以将云娘的身世问题,与李琩一问一答之间,让坐在门口方向的第五琦都听得明明白白。

    薛和霑也搭话道:

    “不管怎么说,都是同族,韦坚连自己人都下得去手,也确实非常人也。”

    是的,云娘本姓韦,出身京兆韦氏驸马房,是被韦皇后牵连的。

    也正因如此,在武明堂住进隋王宅之后,云娘从乐房出来,进入了紫烟阁,成为武明堂的侍女,因为韦皇后,是武明堂的外祖母。

    李琩看向门口方向的第五琦,淡淡道:

    “你是聪明人,也许此刻心里在想,隋王将这些说给我听,是想告诉我韦坚是个薄情寡义之辈,对吧?”

    第五琦点头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李琩笑道:“并不是,我只是想让你亲身体会一下,毕竟眼见为实嘛,我现在便放你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如果察觉危险,可立即逃往左卫、右金吾与左右领军卫在长安的任何卫所,寻求他们的帮助。”

    第五琦一愣,已经猜到李琩在暗指什么了,于是他皱眉道:

    “也许隋王是在给我设圈套呢?也许我出去之后的危险,就是隋王安排的呢?”

    薛和霑与达奚盈盈同时笑了。

    薛和霑笑道:“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身为棋子而不自知,总以为自己是对弈之人,以为自己被人所看重,在长安,还显不出你来,隋王也没有那个功夫打你的主意。”

    第五琦听在耳中,犹豫片刻后,起身朝着三人揖手,便大步转身离开。

    他也想试一试,韦坚是否会杀他。

    之所以被韦坚所笼络,是因为两人在三年之间,书信往来从未断绝,彼此之间探讨的也都是关于财政赋税的问题,被韦坚这样的人所看重,他有种千里马遇伯乐的感觉,所以韦坚最后一封信,邀他回来辅佐水陆转运事宜,他毫不犹豫便辞官回京。

    是的,他需要辞掉原本的职位,才能被韦坚征辟,水陆转运使与节度使一样,都有着在自己管辖范围之内,征辟官员的权力。

    李琩之所以放对方走,其实就是料定了以韦坚的狠辣,已经对第五琦产生了怀疑。

    为什么李琩没有杀他?为什么还被放回来了?而李琩手底下,有第五琦的哥哥,是被策反了吗?

    韦坚肯定会这么想,而他也肯定不会让第五琦被李琩所用,因为他知道第五琦是有真本事的。

    “赌的成分太大了点,”薛和霑皱眉道:

    “韦坚毕竟也算个人物,当下也正是用人之际,未必会对第五琦下手。”

    李琩还没有说话,达奚盈盈代为回答道:

    “韦坚确实厉害,也是继右相之后,最富财赋专长的大臣,但是此人有一个极大的性格缺陷,就是以己度人,他总是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他人,而他的心思又是极为复杂的,所以也容易将别人想的太复杂了,这番话,不是我说的,是杨慎矜当年在南曲的一次聚会上,说给别人听的,我的人听到之后,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了解韦坚,”薛和霑笑了笑,深觉李琩身边有这样一个女人,作用极大,因为对方霸着南曲,可以探听到很多内幕消息。

    达奚盈盈接着看向李琩道:

    “韦坚动手,会不会往右相府或者你的身上栽?”

    李琩笑道:“没有那个必要,第五琦并不值得韦坚这么做,栽给我们也没有任何影响,右相甚至都会痛快的认了,大可以说第五琦参与恶钱嘛,如今他手下罗、吉二人,编造罪名的本事在长安也算是独一份了,这些天好多官员都被他们俩定了罪,我看过案卷,可谓天衣无缝。”

    “我担心下一个会轮到我,”达奚盈盈道:

    “我需要庇护。”

    她现在,基本已经算是投靠李琩和李林甫了,这在恶钱集团当中是共识,但也正因为是共识,所以没人敢动她。

    但也并不排除有人会冒险,而韦坚就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卫府会在南曲加派人手,护卫宅院,你的安全绝无问题,”说罢,李琩起身便要走了。

    因为他要带着薛和霑,去一趟新丰县。

    杜鸿渐初任县令,在那边还没有坐稳,李琩要去给他站台,帮杜鸿渐摆平一些事情。

    在古代,无论是一州主官还是一县主官,任职地方的时候,首先要顾忌的,就是本土势力。

    因为你在这里没有根基,而人家是地头蛇。

    这就是为什么,县尉这个位置,一般都是交给本地人担任,为的就是辅佐县令处置好辖区内的事务,以及维护当地安定。

    而一旦县尉跟县令对着干,往往吃亏的都是县令。

    铁打的县尉,流水的县令嘛。

    不过杜鸿渐还好一点,京兆杜氏本身就是关中地区的坐地虎,与韦坚的联姻最为频繁,两家一起携手,成为关中地区势力最为庞大的门阀世家。

    本来呢,杜鸿渐担任关中地区的县令,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是当下局势复杂,各派系之间已经交火,那么在这种时候,面子就不管用了,而是派系利益。

    新丰县有四个大佬,县令、县尉、兵曹参军事,新丰仓使。

    因为这里有长安以西最大的两座驿站之一的新丰驿,而驿站是归兵曹参军事管理,兵曹参军归兵部驾部司管,新丰驿这么重要的地方,自然是兵部直接挑的人。

    大唐的各类仓库,负责管理的部门很多,户部是正仓和义仓,太府寺是常平仓,司农寺是太仓,兵部是军仓,太常寺是神仓,而新丰仓,是一座转运仓,那么直属领导,自然就是转运使了。

    也就是说,新丰县,相当于有两家大型央企,这么重要的地方,县令说话的分量其实已经不太够了。

    要知道,是先有的新丰驿,才有的新丰县

    韦坚最近一直在长安,就在禁苑那边挖水潭。

    这个水潭相当重要,因为它是韦坚这项超级工程最大的硕果,历史上,叫做广运潭,是一座超级大码头,洛阳来的贡品货物可以在这里直接卸货,然后送进皇宫。

    他的这项工程,分为好几个工程段,已经同步施工大半年之久,历史上,韦坚用时两年完成,但是看眼下这个进度,怕不是会更快一些。

    因为历史上的韦坚不是京兆尹,而当下是。

    任何工程,其实真正拖延时间的并不是劳工,也不是复杂的工程主体,而是各部门之间的协同,你做一件事,要找上司衙门审批,审批过了才能动工,这些流程都是非常消耗时间的,而如今的韦坚没有了这些繁琐的步骤。

    自从第五琦在大安坊被带走之后,韦坚基本上已经当对方是一个死人了,心里感到惋惜之余,也接受了这一现实。

    但是他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活着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而且还告诉他,隋王放他回来,就是故意来试探自己的。

    “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韦坚在家中正与水利专家工部侍郎吕向,以及工房朝集使,南宫郎李峘在商议工程的事情,听完第五琦的讲述之后,韦坚笑呵呵的看向李峘:

    “李琩自以为有容人之量,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可笑,今禹珪(第五琦字)归来,我便可腾出手来专事修潭事宜,转运之事,就要辛劳禹珪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韦坚已经上前拉着第五琦的胳膊,在屋内的中央位置坐下,朝吕向和李峘介绍一番后,便令人将桌子上的卷宗都收了起来,再也不谈工程的事情。

    “也就是说,禹珪并没有见到李林甫,而是一直被李琩囚禁宅邸?”吕向问道。

    第五琦点头道:“如奉宾客,厚待之至,然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隋王的伎俩,终究还是肤浅了些。”

    在大唐,改换门庭是大忌,一般情况下非生死关头,都不会这么做。

    第五琦虽然受贺兰进明提拔,但是两人更多的是友人关系,但是他与韦坚三年间的联系,已经发展成为师徒关系,因为韦坚察觉到对方有天赋的时候,经常会派人给第五琦送去一些专业书籍。

    要知道,书籍在古代,是价值最高的东西,别说送人了,正常情况下都不会让你看一眼。

    他这是开始培养第五琦了,而第五琦受此恩惠,心里也将韦坚视为有知遇之恩的引路人。

    被抓之后,他知道李琩想要笼络他,但是他完全不为所动,这叫君子气节。

    所以李琩虽然明说了,韦坚有可能会杀了他,但是他根本就不信。

    “轻视我正直忠良之辈,李琩早晚自食恶果,”韦坚冷笑道:

    “禹珪就安心在我府上住下,出入自有随从,李琩就算想害你,也绝无机会,我这里还有客人,禹珪且先下去休息,待我闲暇了,自会去探望。”

    说罢,韦坚叫来弟弟韦兰,负责安顿第五琦,将第五琦带了下去。

    他们兄弟四个,是分家不分居,韦坚是老大,所以弟弟们以韦坚马首是瞻。

    “隋王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吕向皱眉道:

    “哥奴抓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将第五琦给放了回来?他这么做,哥奴不知道吗?”

    李峘叹息一声:

    “隋王阴险狡诈,切勿轻视,我与其有过一段时间共事,深知其厉害。”

    他和弟弟李岘,是跟着李琩去了西北的,白狗事件当中,他就被李琩摆了一道,至今为止,那个王孝德依然在李琩手里,这是皇甫惟明的把柄,也是他的把柄,每每想起,他都寝食难安。

    也因为这件事情,迫使他的父亲信安王,做出了艰难的选择,那就是他跟着太子混,老三李岘跟着李琩混。

    只要李岘获得了李琩的认可,那么王孝德这张牌,将来就不至于让他们家完蛋。

    如今李岘已经从王府搬了出去,算是与家里划清界限,而李峘也清楚,弟弟这么做,都是为了保他。

    “勿要畏惧,一个小小的兵马使,还动不了皇甫,”韦坚沉声道:

    “李琩若是刚回京的时候,就拿此事做文章,或许还能让我们手忙脚乱,如今拖得越久,王孝德的作用便越小,当下拿出来,圣人和百官,只会认为这是他想要对付皇甫所罗织的罪名,没人会信了。”

    他说的其实也没错,王孝德在皇甫的指示下,一手打造了白狗作祟事件,这件事在李琩回京之后就应该捅出来,那时候效果最大。

    但是李琩并没有,因为他也觉得,靠一个王孝德,动不了皇甫,因为皇帝用人,不看你做过什么坏事,而是看你对他是否还有用。

    如果提前拿出来,等于加速与太子翻脸,李琩那个时候还没有准备好,因为当时他还指望太子开团,如今看来,这个团,到底谁开还不一定呢。

    皇甫惟明当下,并不是弃牌,所以李琩在想了很久之后,将王孝德通过杨玉瑶,直接交给了李隆基。

    预料之中,基哥没有任何反应。

    但是李琩能猜到,基哥对皇甫的猜疑之心,越来越重了,当皇帝猜疑你的时候,你最好步步为营,小心谨慎,踏错一步就可能是万丈深渊。

    少阳院那边,至今还认为王孝德在李琩手里,所以皇甫在陇右,故意传播王孝德已经被杀的事情,而且将与王孝德有关的一干人等,该处理处理,该流放流放,就是要坐实王孝德已经死了,李琩手里是个假的。

    殊不知,基哥早就一清二楚了。

    “我还是认为,这个人,你用起来要小心一些,我总觉得,这是隋王的奸计,”李峘道。

    韦坚捋须一笑,没有回答他。

    昨晚刚杀掉云娘,今天李琩便有所回报,而且出招如此让人意外,他怎么可能不提防呢?

    用第五琦事小,中了李琩的圈套事大。

    吕向也附和道:

    “子金切勿自负,当下乃非常之时,李琩羽翼已成,又得奸相佐助,我们并不占优,千万要事事谨慎,我看呐,李琩不是认为我们会杀掉他吗?那干脆处理掉算了。”

    “若是杀了,隋王会不会有后手在等着我们?”李峘惊疑道。

    吕向道:“能有什么后手?如今人在府上,难道李琩还能将人带走不成?一个小人物,死了不会有人在意的。”

    在他们眼中,第五琦确实是小人物,如今在李林甫挑起这么大的风波下,死个第五琦,完全掀不起任何波澜。

    “二位言重了,”韦坚笑道:

    “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中了李琩的圈套,且慢担心,他想借着第五琦跟我比划比划,那我便接招,看看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这就是韦坚的自傲了,他其实从来没有将李琩放在眼里,因为在他看来,十王宅都是一帮废物,包括太子。

    那么李琩也不会厉害到哪去,不过是运气好,又有李林甫一直在帮着出主意罢了。

    如今李琩主动跟他交手,他求之不得,因为他要让太子知道,你离开我不行,那么我妹妹的儿子,必须是嗣子。

    历史上无数次皇帝登基之后卸磨杀驴,韦坚不是不知道,他肯定不愿意自己费心费力将对方扶持上去,而李亨还是要选广平王,那么自己妹妹势必有被废的风险,这是他坚决不能允许的。

    也就是说,在李亨继位之前,必须答应妹妹的儿子才是继承人,否则韦坚出工不出力。

    因为只有外甥获得继承权,他在李亨继位之后,才能逃掉被清算的命运。

    李亨这个人,他还是了解的,只要妹妹和外甥地位稳固,他有信心拿捏对方,你不是当今圣人,你没有他那个本事。

    与二人商议结束之后,韦坚第一时间去了安顿第五琦的客房。

    他们俩其实只见过两次面,平日里多是书信往来,但这并不影响两人之间非常融洽和谐的氛围。

    不管怎么说,韦坚都是当下的顶尖人物,城府也是一等一的,还比较稚嫩的第五琦,依然认为韦坚对他绝对的信任。

    而事实上,已经完全不同了。

    韦坚当初的本意,是第五琦做他的幕僚,负责天下入京贡品的运输事项,但是眼下,他不愿意了,或者说,他不再信任对方了。

    “自开挖新渠以来,多坏民冢墓,落了不少怨言,这些人都是要有交代的,”韦坚态度亲热道:

    “你也知道,关中多葬贵人,尤其灞水、浐水一带,但是我没有钱去安置他们,所以要拜托禹珪,帮我挡一挡,只要拖至工程结束,我自有办法交待。”

    第五琦像是一个愣头青一样,完全没有因为韦坚让他去解决这类纠纷事件,而感到被轻慢了,非常痛快的就答应了。

    这不是他傻,而是他太过于看重朋友,认为自己初至长安,不宜上手大事,先拿一下小事适应适应,也是合适的。

    不过他心中也在疑惑,为什么隋王好像料定,韦坚一定会杀他?

    如今看来,完全没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