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安坊这样的贸易中心,被封闭几天,是非常伤害经济的。
里面已经乱了两天了,对外宣称,是有不法者聚众闹事,卫府正在拿人。
城防关卡那边,天天在催,催促卫府赶紧摆平坊内的乱象,因为河道货船积压,城外更是商队遍布道路两旁,等待着城门的放行。
大安坊仍在戒严,货物进不来也出不去,但是没有哪个衙门将城防的催促当回事。
你们催你们的,我们办我们的。
高见他们已经顺利与安化帮和四郎帮汇合,算是暂时稳住了局面。
李琩心里是有些着急的,但是着急也没用,里面牵扯的势力太多,也太复杂,他不能选择一锅端,否则得罪的人海了去了。
别的不说,高力士,他总得顾忌着点。
而高力士,也是李琩唯一顾忌的。
所以他今天去了皇城,特意托内侍省的人给高力士带个话,希望能够见一面。
见高力士,是非常困难的,跟见皇帝已经区别不大了,人家天天伺候在基哥身边,等闲不去别处,这段日子又没有回家,所以韦妮儿也没办法牵这个线。
等了两个时辰,没等来高力士,等来了吴怀实。
“高将军走不开,让我来一趟,隋王有什么事情可以跟奴婢说,由奴婢转告高将军,”吴怀实领着李琩来到皇城一处宦官休息的地方,关上屋门后,请李琩坐下道:
“其实奴婢也大概猜到是什么事情,只是不知隋王是何心意?”
李琩缓缓道:
“右相颁布恶钱兑换比例之后,几乎是一夜之间,大安坊的物价就涨起来了,这有损朝廷利益,所以右相认为必须保证物价平稳,他将这个差事交给了我,但是坊内形势错综复杂,我也不敢乱来啊。”
吴怀实点了点头:
“圣人将国事托付给右相,右相怎么做,内侍省一定配合,但是内侍省在大安坊的利益,也不容有失,隋王是知道的,内侍省的开销非常大,我们这些人不能全仗圣人养育,还是有自谋出路的,隋王如果能保证这一点,我们在大安坊的人,一定会配合你。”
这就是李琩为难的地方。
大唐的财政系统混乱到什么程度呢?每一个衙门相当于一个企业,放高利贷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有条件的还会插手其它行业。
内侍省牛比就牛比在,它下设掖庭局、宫闱局、奚官局、内仆局、内府局、太子内坊局,全都是在为皇帝和太子服务,这些部门的物资全部需要国库拨款,然后向外采购。
也就说,他们是一个相当花钱的部门,而且还是花大钱。
随便打个比方,内侍省觉得宫女数量不足,又或是质量不行,他们会上报中书门下,让中书门下给他们钱,去买宫女。
但是中书门下呢,有时候会认为你这个钱没必要花,或者说你要的太多了,会拖延或者压根不通过。
姚崇、张说、张九龄三人担任首相期间,内侍省经常在要钱的时候碰壁。
那么这样的情况久了,内侍省也就懒得再找中书门下要钱了,而是自己去开辟事业。
首先要区分清楚,皇帝的开支和内侍省的开支,是不一样的,皇帝要钱,中书门下可不敢驳回,但是内侍省不一样,那是一帮宦官。
高力士不可能因为李林甫要保财政,就让他们这帮内侍没饭吃,要知道,内侍省宫女宦官加起来,有五万人,高力士做为头头,让下面人吃不饱了,他也不好做事。
事实上,其它衙门也一样。
这是人家的饭碗,不管你干什么,都不能砸我的饭碗。
大安坊复杂就复杂在这里。
“我有一个主意,不知高将军是否愿意?”李琩道。
吴怀实笑了笑:“只要对大家都没有坏处,高将军绝不会为难隋王的,但说无妨。”
李琩道:“右相也是为了圣人,为了国库,大安坊的情况比较特殊,直接影响了南城物价,右相需要对这个地方有一定的掌控权,眼下各方谁都不愿意妥协,不如成立一个商会,推选一名商魁出来,暂时听令于中书门下,以便右相完成财政的平稳过渡,别的不敢说,我会保证内侍省在大安坊的利益不受影响。”
吴怀实笑了笑:“大家都是要吃饭的,能吃上饭,便不会有意见,个中分寸,隋王要把握好,你且在这里稍等,我回去禀报一下高将军,便会立即来给你答复。”
“吴将军请,”李琩点了点头。
这个主意,是昨晚与薛和霑商量的时候定下来的,而薛和霑今早已经见过了李林甫,李林甫完全赞成,而且有意让薛和霑出任商魁,以严密监视从大安坊流入长安的恶钱数量。
半个时辰后,吴怀实回来了,并且带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李琩认识,高力士的义子苏丙。
“高将军同意了,坊内诸事,隋王可以交代给苏丙,他会让下面人配合你,”吴怀实微笑道:
“高将军还让奴婢给隋王带句话。”
李琩点头道:“请讲。”
“别再去偃月堂了,”吴怀实笑道。
李琩一愣,笑着点了点头,得,看样子基哥应该是知道他最近还赖在偃月堂不走,私下里发过牢骚,所以高力士才会提醒他,早点退出去,免得让圣人亲自开口。
关于这一点,李琩早有心里准备,他一个亲王每天参议国事,会让其他亲王受不了,这些人平日若是见到基哥,肯定会打李琩的小报告。
为了安抚这些亲王,李琩早晚都得离开偃月堂。
离开皇城后,这位苏丙表现的非常卑微,前前后后完全就是一副奴婢样,下台阶的时候、上马的时候,都会搀扶着李琩,整个人就是个弯的,在李琩面前,腰杆就没有直起来过。
人家这叫有眼力,会办事。
还有一点就是,拿过李琩的好处,准确来说,是韦妮儿给的好处。
苏丙是高力士麾下,相对自由度比较高的一个宦官,没有实际职事,高力士让他干什么,他就去干什么,这种人叫做心腹。
现在宫里谁都看得出,高力士重点扶持的有四个,冯神威、曹日昇、程元振、苏丙。
韦妮儿平日里最常去的,就是高力士家里,府上里里外外的宦官奴婢,都被韦妮儿打点过,苏丙自然也不例外。
“隋王但有吩咐,只管交给奴婢去做,高将军都交待了,让奴婢一切都听您的,”
抵达大安坊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苏丙将李琩扶下马之后说道:
“要不要奴婢现在就进去打个招呼?”
李琩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有劳苏中官了,转告他们,紧闭门户,凡事不要参与即可,我在这里等你的信儿。”
苏丙答应一声,转身便从大安坊的小门进去了。
一进坊,整个人的腰杆瞬间就直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带着四个宦官,去往坊内西南方向。
这片区域,以药材、布帛、瓷器、杂畜为主,都是非常畅销的商货,高品质的货物优先供应内侍省,而且是低价供应,有些商铺,则直接就是内侍省的产业。
宫里的内侍,活的是非常滋润的,用钱的地方也多,级别越高的宦官,花钱如流水。
别看高力士和吴怀实的宅子小,但是人家里面的东西,许多都是价值不菲的,你有的,我有,你没有的,我还有。
眼下的大安坊内,依然是打成一片,随处可见刀光剑影,但是苏丙只带了四个人,便能大摇大摆,毫发无伤的通过各个街道。
没有人敢对他们动手,因为他们身上穿着宦官的衣服,而苏丙,是紫衣。
这就非常扯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宦官,穿着三品大员才能穿的紫衣,试问,这样一个人,谁敢惹?
两京所有宦官加起来,有一万两千人,带品阶食俸禄的宦官有三千人,其中三品以上的紫衣宦官,就高达一千人。
苏丙就是这一千人其中的一个,他们的这个品级,属于圣人特赐,不算在大唐的正式品阶当中,而且他们的紫衣,与三品大官的紫衣也有区别,就在袖口。
正经紫衣袖口什么都没有,他们有花边,以花边颜色来区分宦官等级。
高力士和吴怀实的大青边,属于最高级,苏丙大白边,属于最低级。
等到他安顿好一切,李琩就会立即下令,右金吾、左领军和右领军的卫士冲入坊内,武力镇压所有人。
也包括自己的人。
因为明面上是不能让平民商户知道,李十二郎他们是右金吾的劳务派遣人员。
就算大家都清楚,但是明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
而李琩则是留在坊外坐镇,有他在,可以阻止其他衙门进入坊内,因为这些衙门主官的命令,对李琩不管用。
“康大将军不进去吗?”李琩巡查着里坊的东西北三面,见到康植后笑道。
康植微微一笑:“隋王让我进去吗?”
“里面太乱了,还是不要进去为好,”李琩道。
康植撇了撇嘴:“我听隋王的,但是京兆府那边,好像在往里面冲。”
“不要紧的,”李琩朝身边的韦昭训道:
“冲卡者,乱棍轰出!不悔改,就地正法!”
韦昭训点了点头,朝远处打出一个手势,两边人马瞬间干起来了。
康植将头转向一边,无动于衷
败也萧何,成也萧何。
李嗣业因为保护盛王不利,被就地免职,得到吴怀实点醒之后,主动靠向盛王,学着人家咸阳令王牧的样子,在守灵村的时候,天天在盛王眼巴前晃悠,晃着晃着,给自己谋来了一条出路。
他被安排进了盖擎的左领军府,当年于河西参军,就是盖擎点的兵,如今又给盖擎做事,也算是从哪来回哪去。
本来呢,他就是安西副都护来曜的心腹,当初就是被李林甫推荐给圣人,为太子训练飞龙军,咸阳出事之后,太子没有帮他说过一句话,事后,也没有派人来找过他,算是将他扫地出门了。
也是,李亨肯定不知道,历史上的李嗣业有多猛,他只当对方是个能打的粗鄙武将。
而且是圣人将李嗣业免职的,他也不便为李嗣业求情。
这个天大的好处,被李琩给捡回来了。
李嗣业本身不是一个懂得巴结和逢迎的人,但是他得为自己的随从弟兄们谋条生路,被免职之后,他等于什么职位都没有了,弟兄们跟他一起来长安打拼,落到这样的地步,想回安西都不容易,因为罪名不除,没人敢要他们。
结果呢,盛王李琦在贵妃的生辰宴上,为他做保,贵妃高兴之余,在圣人那里免了他的罪过,让李林甫来安置。
李林甫安置军将,只会往左右领军府塞。
今天镇压大安坊的左领军卫统领,就是李嗣业,他心急立功,带队刚一进去,就在里面杀了一个人仰马翻,瞬间将坊内的各派势力给震住了。
也就是十七条人命,其实不算多,但是死的太快了,斩瓜切菜一样就被李嗣业带人给剁了。
既然卫府来人镇压,下手又这么狠,坊内黑恶势力纷纷束手就擒,听候卫府进来的人安排。
但是李嗣业没有停手,因为他进来之前,盖擎有吩咐,内中事宜,问一个叫高见的人,高见建议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而高见眼下,像是一个带路的狗腿子一样,直接带着李嗣业东突西闯,除了西南角那片地方没去之外,剩下的各处势力盘踞所在,都有人死在了李嗣业手里。
“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突郎,安西出来的确实不好惹啊,”老黄狗也一直跟着大队人马,亲眼见证了李嗣业杀心有多重。
安西那边,因为情况特殊,镇守在那里的大唐军士,杀人是非常果断的,因为你一旦手软,死的会是你。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安西彪悍的原因,就在这里。
笑话安西土,可没人笑话安西不能打。
高见多少也是有些咋舌,因为李嗣业从安西带来的那十几个袍泽,出手都一样,一句废话没有,直接朝着脖子上招呼,杀完人之后谈笑风生,似乎杀的是牲畜一样。
“有什么稀罕的,”高见道:
“王将军他们,不也是这个样子吗?”
高见和老黄狗,都是河西本土军士,但是王人杰徐少华,是盖嘉运从安西带回来的,所以作战风格,与李嗣业没有什么区别。
事实上,安西这股子彪悍风气,就是盖嘉运培养出来的。
“还有哪里要去?”李嗣业似乎没有杀尽兴,左盾右矛,朝高见询问道。
高见摇了摇头:“没了,不能再杀了,实际上,你杀的有点多了。”
他刚才有心拦阻着点,但实在是来不及,因为李嗣业下手太快了。
这时候,外围有卫士进来禀报,北坊门处,右金吾跟京兆府干起来了,因为人手太少,差点没顶住,还是薛兼训的右领军卫赶到,才控制住了局面。
李琩是不会将自己陷入危险之地的,北门干起来的时候,场面混乱,很多人都上头了,他要是过去镇压,保不准会有哪个SB给他一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卫府,聪明人不多,尤其是兵,因为他们接触的环境,导致他们聪明不起来。
所以愣头青比比皆是,历史上多少大人物死在无名小辈手里,李琩可不敢乱来。
直等到薛兼训带队赶到,李琩才策马过去,直接令武庆将京兆府带头的几个不良人就地砍头,才算是彻底控制住。
韦坚不来,京兆府这边没人敢违背李琩,韦坚就算来了,他在李琩这里也没有面子。
本来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也因为京兆府被快速镇压,而偃旗息鼓。
“右相令!”这时候,薛兼训高举一枚卷轴,朝着四方喊话道:
“右领军接管大安坊,无干人等立即散去,否则依法从事。”
那么此时此刻,再闹事,就等于直接跟朝廷对着干了,大义上站不住脚,就没法动手,一时间,其它卫府纷纷散去。
薛兼训带队进坊,开始善后工作,他要确保在明日晌午之前,大安坊恢复秩序。
而一直陪在李琩身边的薛和霑,则是跟着李琩来到了坊内一处幽深的巷弄。
李嗣业当下就守在这里。
本来呢,李琩并不知道大安坊恶钱的大本营在哪里,但是薛和霑知道,高见在这几日的混乱当中,也从有些敌人口中探查到了。
与达奚盈盈原先深居的那条巷弄一样,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小巷尽头,是一座被四面高楼围绕其中的小院。
李琩也是在与达奚盈盈熟悉之后才知道,其实周围的高阁,就是这里的安保系统。
住在这里面的人,如今已经被李嗣业的手下控制住了。
不同于达奚盈盈那里,这里的宅内没有女人,清一色的男子,二十三人,有老有少,核查身份之后,里面竟然有科举及第的士子。
最让李琩感到惊讶的,竟然有刚刚抵达长安的,第五琦。
第五琦也是倒了血霉,他早早便离开北海奔赴京师,四天前刚刚进京,还没有来得及见见韦坚,就被堵在了大安坊。
他是走水路来的,所以是从大安坊进。
里坊被封锁之后,韦坚派来跟他接头的人,将第五琦带到了这里,因为这里是整个大安坊最安全的地方。
出乎第五琦预料的是,这里一点也不安全。
因为不久前,他亲眼见到了卫府那个带队的将领,将一个人的脑袋给割了下来,他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是没有见过杀人之后,还能如此谈笑风生的狠人。
李琩是非常意外的,因为他是从第五华那里知道,他的弟弟会返京,由此可见,第五华收到消息的时候,第五琦已经快到了。
“我认识你的兄长,”李琩指着跪坐在前堂的第五琦来了这么一句,随便便开始查问起其他人的身份。
没错,这些人眼下都是坐着的。
大唐自从李世民成立弘文馆以来,一直都非常优待文化人,律法有明文规定,对于知识分子,尽量不动粗。
所以眼下这帮人,都在跪坐在堂内。
跪坐是坐在席子上,不是跪在席子上,我们有一点不能被影视剧里面带偏,以为古代人跪坐是靠两条腿和膝盖撑着,实际上,还是屁股。
如果是跪坐,肯定腿麻,顶级大官都是上了年纪的,哪个能顶得住?
他的屁股下面,有一个叫做支踵的东西,是个小凳子,只有中间一条支撑腿,跪坐之后,人的两条腿向后夹住,然后坐上去,很舒服的。
但因为这玩意特别小,古人袍服宽大往往将其遮盖住,所以打眼一看,以为是跪着。
事实上,李琩已经从薛和霑口中得知这里的管事是谁。
达奚盈盈没有跟他说过,因为在她看来,李琩与她对接就足够了,没必要知道大安坊是谁管事,不管是谁管,那也归她管。
这是一个老士子,明经及第,先后在河北、山东、江南做过地方官,曾经是姚崇的幕僚。
之所以后来不行了,是因为张说跟姚崇不对付,打压此人,暗地里呢又派人将他的一条腿给打跛了,众所周知,瘸子不能做官。
这个人有个非常唬人的名字,张良。
“改个名字吧,你这辈子总是走背运,大概与此名有关,”李琩笑呵呵的看向那名老叟,道:
“现在带上你的人,去东市,今后该听谁的,有人会告诉你,若有违背,家小不留。”
说罢,李琩给李无伤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将张良带去达奚盈盈那里。
这个人名义上隶属于达奚盈盈管辖,但毕竟盘踞在大安坊这么重要的地方,所以听调不听宣的时候并不少。
薛和霑告诉过李琩,这个张良受过韦家恩惠,所以在恶钱的事情上面,是向着韦家的,没有达奚盈盈那样处事公允,因此恶钱集团早就想换掉他了,奈何有几家没通过。
这些人当中的几名士子,都是属于那种彻彻底底的寒门,科举及第了,但是没有门路,因此迟迟不能被安排做官。
但这些人是有真本事的,所以被恶钱集团一些人物收为自己人,参与进了违法的生意当中。
人这辈子到底会有怎样的境遇,大多数时候,由不得自己做主。
李琩多少也有些惋惜,但还是将这些人打包送到了右相府。
除了第五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