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各路豪杰,齐聚京师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无论李林甫在历史的名声有多差,不可否认的是,他就是当下为大唐负重前行的那个人。

    历史上,也是在他死后,才爆发安史之乱,有很多说法,认为是王忠嗣死了,安禄山才敢造反,但实际情况是,王忠嗣死不死,并不是河北人士所关心的。

    河北造反真正的关键节点,在于李林甫死后,他们期盼着朝廷新上任的宰相,能够做出一些有益于河北的改变,但是很可惜,上来的那个,连李林甫十分之一的能力都没有,国事处理的一团糟,让河北彻底看不到希望,才选择共推安禄山这个傀儡,对抗朝廷。

    所以李琩一直都认为,避免安史之乱,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卢奂做宰相,因为这小子特别照顾河北,在河北威望极高,他在,河北人就会觉得有希望,就不会兵行险着。

    一枚良钱,兑换二十五枚恶钱,李林甫为了解决当下的财政问题,决定正面与恶钱集团开战。

    一场轰轰烈烈的良恶兑换,在长安上演了。

    平准署和两京诸市署,在长安各地贴出告示,告知所有的商户和平民,你们可以拿良钱去市署兑换恶钱,也可以拿恶钱去市署兑换良钱。

    那么实际情况,哪一种兑换的比较多呢?自然是恶钱换良钱,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良钱才是真正被国家承认的法定货币。

    风气一开,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一消息,那么就没必要专门跑去市署去换钱了,民间已经出现可以兑换钱币的组织,他们不像朝廷一样,只收带铜的劣币,他们什么劣币都收,这样一来,直接导致了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去他们那里兑换。

    这是跟朝廷对着干。

    而作为长安劣币主要集散地的大安坊,此刻也正上演着难得一遇的超级大场面。

    “大概有十三派人马,弩箭甲胄竟然都有,这次是真玩命了,”盖擎在坊门外,朝李琩道:

    “已经提前通知坊内住户关闭门窗,不要外出,坊外六个卫府一千四百人,已经将这里围的水泄不通,只等里面打完了,我们再进去收尾。”

    李琩点了点头:“高见和老黄狗在里面?”

    “都在,”盖擎道:

    “他们是跟京兆帮打起来了,除了不能纵火,其它手段都用上了。”

    大安坊的这次冲突,可不是李琩一个人挑起来的,准确点说,是大家默认这个时间点,是发生冲突的最佳时机。

    做为整个长安城南贸易最发达的里坊,在这次恶钱兑换的大风向当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这里的货物交易,大多使用恶钱,那么恶钱兑换贬值,势必造成购买力的下降,所以有人拔高了物价。

    良恶兑换与保物价,是必须同步进行的,李林甫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李琩。

    而于此同时,各方势力也围绕大安坊,展开了一场地盘争夺,谁的地盘最大,谁才有最后的定价权。

    坊内的厮杀声,李琩听的清清楚楚,可见里面已经乱成一团糟了。

    “这样的混战,也许会持续很久,”幕僚裴迪道:

    “高见他们不一定能顶得住,但如果右金吾插手,其它守在这里的,恐怕也会干预,大家默认坊内的事情坊内解决,我们如果坏了规矩,高见他们会更危险。”

    李琩将大安坊,交给了高见和老黄狗,他们底下那帮地痞,就是以差点在安兴坊被打死的李十二郎为首的黑恶势力团伙,他们在大安坊的派系中,实力并不占优,唯一占据优势的,就是李琩偷摸摸从右金吾给他们准备了二十套甲胄以及弩箭等各类军械。

    但真实情况是,其它派系也特么有,只是没有李琩那么明目张胆,准备的齐全。

    这是一场由物价引发的利益争夺,背地里各方的保护伞,不方便干预,因为他们都是代表朝廷,自己人不能跟自己人动手,所以需要雇佣兵帮他们打这场仗。

    如果李琩插手,那么坊内的各大黑恶势力,会将矛头全部转向高见他们,谁坏了规矩,谁先死。

    坊外大将军一级的,眼下就有六个,李琩、韦昭训,左领军卫大将军盖擎,左金吾卫大将军裴旻,左武卫大将军康植,右武卫大将军,李适之的大哥李玭。

    京兆府、万年县衙、长安县衙、户部、太府寺、内侍省等等,都有人在盯着。

    大家都代表着各自的利益,其中支持李林甫的还是不少的,在这种事情上面,就算是李林甫的政敌,也希望他能改善财政,但是呢他们也希望趁着这个机会,进一步增加对大安坊的控制权。

    得大安坊,可得四分之一长安货物定价权,这是极大的诱惑。

    这场冲突一直持续到傍晚,老黄狗颇为狼狈的从里面跑了出来,气喘吁吁的朝李琩汇报道:

    “还没完,怕不是要打个四五天,晚上不能用火,暂时休战,咱们这边已经死了六个,京兆帮逮着咱们不放,他们人数又多,我们现在处在劣势。”

    盖擎挑眉看向李琩:“驸马应该是管不了的,多半还是韦坚。”

    李琩点了点头。

    老黄狗口中这个京兆帮,就是长安县衙手底下的那帮打手,大安坊不管怎么说,隶属于长安县,所以县衙在这里发展的地下势力是非常庞大的。

    长安令苏震跟李琩毫无过节,甚至还有不俗的交情,他如果能做得了主,绝不会跟李琩死磕,那么原因就只有一个了,京兆尹韦坚下的令。

    “你们手底下还有多少人能用?”李琩问道。

    老黄狗道:“伤了几十个,如今还能打的,也就百十来个了,主要是缺兵械,若是人人都有弩箭,咱们不会这么被动。”

    韦昭训皱眉道:“哪有那么多弩箭给你们?是让你们抢地盘,又不是上战场。”

    “里面现在跟战场已经没什么区别了,”老黄狗喊冤道:

    “这帮人比禁军都狠,白天这一仗,都已经杀红眼了,里面现在还有零零散散的厮杀,那个白马帮,也在偷袭咱们。”

    白马帮,是内侍省扶持起来的,准确来说,就是高力士,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白马帮的头子,以前在陇右牧场养马,回到长安后,高力士送给他一匹白马,将他安置在大安坊,负责内侍省在这里的生意。

    是的,大唐所有的衙门,都有生意,这是公开的事实。

    大安坊眼下的情况,就是一帮大佬在下面发起的代理人战争,下面杀的再狠,大佬们之间,依然是和和气气。

    “给!”李琩果断道:

    “避开其他人的视线,子夜时分将军械悄悄送进去,要甲给甲,要弩给弩。”

    韦昭训嘴角一抽:“这样一来,我们便是坏了规矩,恐怕其他人也会效仿。”

    “我们只要快人一步,占优的就是我们,”李琩道:

    “该插手的时候就要插手,规矩是人定的,今日大安坊的冲突,不就是都想在这里定规矩吗?跟薛兼训打个招呼,让他找右相请一道调兵手令,右领军卫选五百人严阵以待,只要咱们形势不利,立即干预。”

    韦昭训点了点头。

    左右领军卫,在大安坊也扶持有黑恶势力,只不过地盘与李十二郎那边相隔较远,无法应援。

    如果他们可以汇合,在大安坊会形成一股不俗的势力。

    李琩交代了一些之后,便返家了。

    子夜时分,在坊正的安排下,三车军械被神不知鬼不觉的送进了大安坊,坊正是李林甫的人,他是绝对会配合李琩的。

    高见认为,自己如今手里有了兵器优势,就不能再等到天亮了,因为优势会逐渐消失,等到别人都看到他们手里有制式军械的时候,就意味着别人也快有了。

    要打时间差,趁着自己占优的时候,一举击垮对手。

    所以高见下令连夜行动,朝安化帮和四郎帮方向拼杀,只要完成三方汇合,他们在大安坊就会实力大增。

    康植本来都已经返回家里睡下了,结果麾下将领来报,大安坊夜里也没有安生,依然打的热火朝天,而且有制式军械出现。

    看了一眼天已经微微亮的窗外,康植沉吟片刻后,吩咐属下道:

    “将京兆帮的人拖住,给右相和隋王的人提供合兵机会,但是要隐秘一些,不要做的太明目张胆了。”

    属下将领点了点头,立即离开去做准备。

    康植属于四王党,四王党眼下的战略方针,是挑拨少阳院和隋王宅的进一步冲突,两边没有元气大伤的时候,他们是不会下场的。

    虽然太子最近频频来往四王府,摆出一副亲兄热弟的态度,但是康植这些人,是不会被糊弄的。

    利益当前,没有亲情可言,太子越是这么做,说明太子越是在提防他们。

    可惜太子的做法不对,你想要安抚住我们,最好的办法不是谈感情,而是谈利益。

    只谈感情不谈利益,那是耍流氓,也许庆王他们会一时被你蛊惑,但是我们可不会

    李琩和薛和霑,算不上多熟悉,但见面的次数非常多。

    那时候是在洛阳,洛阳虽然也有十王宅,但是李琩却是非常自由的,原因嘛,有妈罩着。

    积善坊,以前是武则天圈禁基哥五兄弟的五王宅,里面还有太平公主府,太平公主死后,她的宅邸被李隆基赏赐给了李琩,成为寿王府,眼下也已经换了牌匾,叫做隋王宅。

    李琩当年在洛阳的时候,他的王府可谓门庭若市,其中一半时候,是武家的人进进出出。

    院子里哪里缺个石景了,池里的鱼儿少了,绿植需要修剪了,应季的果蔬了等等繁琐之事,都是武家人在张罗,因为那时候的李琩成年了。

    成年,就意味着可以对储君之位发起冲击,而武惠妃在武家的支持下,也确实一直在针对当时的太子李瑛。

    虽然李瑛最后的死,是李隆基在背后决断的,但是推到武惠妃身上之后,没有人会不相信,就是因为以武惠妃为主的党派,当时已经在频繁的对付李瑛。

    只是大家都没有想到,上去的竟然是老三李亨。

    所以民间传言,武惠妃是因为儿子没上去,被气死的。

    那么在武家人的眼里,李亨就是窃贼,窃走了原本属于李琩的太子之位。

    “你怎么老成这样?”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薛和霑,李琩也有些惊讶。

    对方年纪不大,却已经是两鬓斑白,三十来岁的人,看着跟五十岁的差不多,已经尽显老态。

    武明堂所在的紫烟阁,李琩见到了曾经在洛阳,经常去他府上操持家务的薛和霑。

    是的,此人是一位管家型的谋士,很多年前,武家的许多生意,就已经交到了他手上,不单单是恶钱。

    薛和霑笑了笑:

    “操心太多,伤了心神,怕是阳寿有损,所以才想着多做一些事情,多培养一些年轻人,免得我哪天不行了,没人可以接手。”

    武明堂叹息一声,朝李琩解释道:

    “他这次来,带了一百二十人,其中有七个,来自家族各旁支,算是他的弟子吧,这七个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但是比起子修(薛和霑字),还差的很远,三位兄长念及子修过劳,希望有人能分担分担,所以子修身边之人,皆为理财专长之辈。”

    李琩点了点头,看向薛和霑道:

    “人要想开一点,事事亲力亲为,过于劳累,必然伤了根本,今后有些事情,还是要交给下面人去做,你这个年纪,继续这么下去,可是很危险的。”

    薛和霑笑了笑,点了点头。

    他三十四了,而男人在三十五之后,身体各项机能会出现一个大滑坡,只要过了三十五,你就能清晰的感觉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大不如从前,这是走向人体衰老的一个分界线。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岗位,只招这个岁数以下的。

    而猝死,大部分发生在这个岁数以上。

    薛和霑要是还不改改他这个习惯,将来猝死的可能性非常大。

    “好了,先不谈这些,”武明堂看向薛和霑,道:

    “你跟十八郎说一说吧。”

    薛和霑点了点头,道:“恶钱进长安,有两个渠道,也就是依附于水陆运输,走水路进来的,经渭水入广通渠,从大安坊进,走陆路的,是从陕州起运,经新丰驿,从各个城门进关,也就是说,恶钱进京之前的两个大仓,就是新丰仓和陕州的东西仓,这两条线当下,都是一个人说了算,对我们非常不利。”

    谁说了算呢?自然就是韦坚了,换句话说,韦坚可以决定进入长安的恶钱数量。

    武明堂接着道:

    “但是眼下,我们也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新丰令是你的人,杜鸿渐身上最好有个使职,那么他就可以无视韦坚的一些命令,否则只要韦坚不点头,李林甫是控制不住进京恶钱总量的,他再怎么兑换,韦坚这边不停的给他送进来,他照样没有办法。”

    薛和霑道:

    “我进京的路上,特意去过东西仓和新丰仓,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是通过我留在那里的人打听到,应该是有大量恶钱从江南转运过来,存入仓中,都是韦坚一手操作的,此人早有预谋,打算以恶钱摧垮贸易,逼迫右相下台。”

    李琩皱眉道:“这样的事情,应该瞒不过李林甫的。”

    “未必!”薛和霑道:

    “韦坚背后应该是获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又是一意对付右相,想来藏的很深,我在这几处地方都有库房,但是自从韦坚出任水陆转运使之后,我连自己的仓库,都不能查看了。”

    事实上,不是他的仓库,而是他租用的。

    三门峡那段的东西仓,是当年裴耀卿主持修建的,因为修的太大,所以留下了很多空库,然后便对外租赁。

    武家是两京之间生意做的最大的,自然便租了几处,但库房依然属于官库,那么薛和霑实际上,并没有查验的资格。

    以前能查看,那是别人给他面子,现在韦坚不给他这个面子了。

    当然了,薛和霑也不用担心自己的货物损失,韦坚还不至于这么干。

    “韦坚,是我们必须要除掉的,但是除掉他,首要要考虑到太子妃和韦家的态度,”武明堂皱眉道:

    “若是有个法子能废了太子妃,韦坚在家族内的支持,必然大跌。”

    “你可真敢想,”薛和霑道:

    “眼下还不到那一步呢,动韦坚,已经是最后一步了,动了他,接下来就是太子,现在的局势一团乱麻,还没有捋清楚呢,哪能一上来就玩命?”

    他和武明堂的区别就在于,武明堂是敢想敢干,胆子大,而他是谨小慎微,胆子小。

    胆子小,可不是贬义词。

    就连后世,也会依照一个人的胆子大小,来判断他的智商,胆子越小,智商越高。

    水陆转运使,听起来好像是一个主管交通运输的,权力确实大,但不应该大过三省六部。

    但实际情况是,自打宇文融之后,这个位置上的人,权力基本上等同于宰相了,而从前,也确实是宰相兼任,因为他掌握了大唐的命脉。

    大唐的命脉,也就是皇帝的命脉,所以水陆转运使,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加上韦坚还有个京兆尹,此人当下的级别,基本类似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了。

    换句话说,当下的朝堂,李林甫最大,李适之次之,下来就是韦坚。

    “废太子妃,其实也不难,”李琩淡淡道。

    他这话一出,武明堂和薛和霑同时愕然,直勾勾的盯着李琩,等待着他的下文。

    李琩笑了笑,继续道:

    “正是因为这个位置过于重要,所以圣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位置上的人,结党过重。”

    武明堂蹙眉道:“但是韦坚现在,是尊奉太子,好像算不上结党。”

    她说的也没错,李琩虽然时常将太子党挂在嘴边,但实际上,这个词是不存在的,因为太子是君,君无党派。

    而韦坚这个人,也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一直都是特立独行,最多巴结高力士,与别的顶级大臣,是不来往的。

    因为只有这样,他这个位置才能坐得稳,至于与太子关系亲密,人家那是太子的大舅哥,人之常情嘛。

    “我明白十八郎的意思了,”要么说薛和霑聪明呢,李琩话没有说全,人家便已经领会了,只听他道:

    “但是王忠嗣与韦坚,好像素无来往,没有什么私交啊。”

    武明堂听到这话,也瞬间反应过来了,要对付韦坚,必须从结党上面做文章,这个党还一定要大,王忠嗣无疑够大了。

    “萧嵩、李祎之后,太子拥趸,首推王忠嗣,”武明堂道:

    “但是拿王忠嗣做文章,圣人不会相信,因为王忠嗣只是支持太子,并非对圣人不忠,圣人很清楚这一点。”

    李琩道:“那么皇甫惟明呢?”

    武明堂与薛和霑同时一愕,下意识的对视一眼。

    没错,皇甫惟明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因为这个人是忠王友,是地地道道太子的人,而不是圣人的人,圣人不可能像信任王忠嗣一样,信任皇甫惟明。

    薛和霑立即道:

    “我们需要找个理由,促成皇甫返京,然后炮制二人交构,但这个过程,我们要准备妥当,骤然出手,圣人恐怕也会生疑,所以我们要提前做准备,眼下韦坚还在主持运河入皇城的事情,还不是时机,得让他做完,此人老谋深算,若无万全准备,很难入套。”

    “一年半载我们等得了,两年三年,我们也等得,”武明堂点头道:

    “但要一击致命,不能留下祸患,对了,裴耀卿打算致仕了。”

    李琩一愣,错愕的看向对方。

    这个老家伙,当时不是跟我说,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吗?这才过了两天,怎么别人也知道了?

    “你不信?”武明堂道。

    李琩嘶了一声,装傻道:“不太可能吧”

    “他亲口跟我说的,”薛和霑正色道。

    李琩嘴角一抽,得,裴耀卿的做事风格,他是真摸不透了。

    事实上,裴耀卿没办法不跟薛和霑说,因为裴敦复在洛阳,是跟武家绑定在一起的,只有他和武家同时用力,才能将裴敦复推上来。

    他的想法,是让裴敦复来接他的班,难度非常大,他一个人干不了。

    “裴尹会以入京奏报漕运事宜为由,来长安与裴公见面,快则半月,就会抵京,”薛和霑小声道。

    李琩耸了耸肩,没什么好说的了。

    各路豪杰,齐聚京师,长安不想出事,都得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