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怪不了大表姐。
谢宜温註定是要和谢老太太站在一边的。
那么许清瑶也註定会是她最心仪的长嫂人选,小姑子护著未来的嫂子,原是天经地义的事。
谢家许家要联姻,也难怪谢宜温会做出这样的立场。
只是阮凝玉也没想到,去年她揭穿了许清瑶的身世后,许清瑶竟然还可以这么厚脸皮地出现在谢老太太的跟前,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许清瑶擅长医术,她前世也是知道的。
也正是许清瑶会医,这还是前世谢凌敬重自己夫人的原因之一。
故此,在谢凌不在的情况下,谢宜温便自作主张地命人將谢凌寄来的江南土產给带走了。
隔天,荣安堂的前厅异常热闹。
谢凌寄来了不少好东西,除了些吃的用的,大多是女人家的首饰和一些胭脂水粉。
谢宜温想著,就算自己这样做了,自己也不过是替堂兄遮掩罢了,总好过將来他与表妹那点私情被人给捅破了,闹得满府上下看笑话,那才真叫难堪。
谢凌本就疼惜这一眾堂妹,身为长兄,向来待她们亲厚。
谢宜温幼时极怕黑,谢诚安不在的时候,大堂兄便提著灯將她送回屋,直到里头没了动静才离开。
且堂兄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心里自有一桿秤。断不会为了一个表姑娘,就与自己翻了脸。
孰轻孰重,堂兄定是知道的。
再者,自开春后,谢宜温与许清瑶便时常相聚。加之两人的喜好都相仿,皆尚风雅,时常坐在一处论起诗词,这般风雅相投,情谊自然日渐深厚,如今竟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刚好许姑娘又將煮好的汤药带过来给祖母服用。
谢宜温便从谢凌送来的首饰里,选两支髮簪送给了她。
一支是玛瑙石榴簪,一支是青金福禄簪。
谢宜温將这两支塞在了许清瑶的手中,当著谢老太太的面,笑盈盈地道:“许姑娘瞧瞧,这是堂兄在南京特意给你挑的,可合心意?”
许清瑶万万没想到,谢凌给他堂妹寄来的土產里竟然还会有她的份。
谢老太太也诧异地看了过来。
许清瑶接过簪子低声道谢,可转眼脸颊还是红了起来,像抹了胭脂。
眼见谢老太太在那调侃著许姑娘。
谢宜温退到边上,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只是没人发现。
侍奉她多年的丫鬟琉璃担心地道:“小姐,要是大公子回来知道的话……”
这些本来是给表姑娘的,大公子知道了之后大发雷霆怎么办?!
结果另一位大丫鬟润兰却呵斥了她。
“住口!”
眼瞅著谢宜温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润兰扯著琉璃的袖子,將她拽到了珠帘后面,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道:“你说这些话,不是在捅大小姐的心么?!”
“你以为大小姐就这么喜欢当这个恶人?”
“你跟在小姐身边这么多年了,难不成到现在还不知道小姐是什么样的心肠么?”
琉璃愣住了,眨眼:“那……是为什么?”
小姐虽冷淡了些,但向来是个佛系的善良心肠。
更別说她先前跟表姑娘那样的交情,琉璃实在想像不出小姐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她还以为是小姐变了。
人心都是会变的。
她心里不禁唏嘘,但更担心的是怕大公子之后从南京回来了,知道了这件事……小姐怕是不好交代。
润兰看著主屋里夹在老太太和许姑娘之间的谢宜温,默默嘆了一口气。
“小姐这也是没法子,只得替大公子遮掩著。不然真等將来闹出祸事,老太太岂会轻饶了表姑娘?故而小姐才把表姑娘的东西转赠许姑娘……只是这份委屈,这满身的罪名,却是小姐一个人担著。”
小姐也是为了整个家族。
如今谢老太太心意已定,觉得许清瑶哪哪都好,待谢凌回来便要让二人成婚,大小姐也很难做。
琉璃听了,若有所思。
待许清瑶离开了以后。
谢宜温本想跟著出去,谁知谢老太太这时叫住了她。
谢宜温犹豫了一会,便上前。
谢老太太穿著浅驼色褙子和薑黄底子丝缎裙,戴珍珠黑底云纹抹额。
谢宜温笑著唤了一声“祖母”,而后也坐在罗汉床上给她揉肩。
谢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依我看,凌儿给瑶儿的这两支簪子,怕不是他自个送的,是你的手法吧。”
谢宜温僵硬住了动作,她没想到祖母的眼睛这么精明,一时后背冷汗涟涟。
谢老太太倒没瞧出她別的心思来,“但你这次做得不错。”
谢老太太顿了顿,枯瘦的手指轻轻拍了拍许清瑶的手背,沉了语气,语里全是温和的算计。
“至於瑶儿的身世……我不想追究了,以后府中的人也休要再提,我只认她这份心。瑶儿心地善良,又待我孝顺,便是大家闺秀该有的品性,她身上一样不缺。再者,许家既认她做嫡女,这就够了,旁的都不必计较。”
谢宜温知道她的意思。
於是道:“孙女跟祖母是一条心的。”
话说海棠院那边,自从谢宜温將土產带走后,屋里的气氛便变得很是微妙。
如今谢宜温总是带著许清瑶在府里游玩,有时候她们出去的时候便会不小心撞见对方,阮凝玉许是觉得见了烦心,於是近来接连几日都將自己关在屋里,连外面发生的什么事都不想知道。
抱玉和春绿近来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她。
她们都能看得出来小姐近来的心情有些低落,但不是因为那些被带走的土產,小姐也不稀罕。照她们看,八成是因为大小姐的態度……
这日听说谢宜温和许清瑶出府去游湖了,带上了许多丫鬟僕妇。
如今,府上的所有下人都是將许清瑶当做未来少主母看待的,有多巴结便有多巴结,下人都是见风使舵的,眼见谢宜温对许清瑶態度这么好,便更觉得府里四处传的那个消息是真的了。
等大公子一回府,谢家与许家,便该著手下聘的事了。
而且她们都听说了,大公子在江南让人捎来了两只髮簪赠给许姑娘。
那么大公子要娶许姑娘的消息,还会有假么?!
许清瑶谢宜温她们二人出去游湖,阮凝玉这才觉得府里的空气不再污浊,便打起精神来出去逛逛。
春日里的开得那么灿烂,可不能浪费了。
可没想到刚来一个梨树全开满的园子里,便见白色的墙下,正佇立著一个穿著天水蓝锦云雪袍的男子。
阮凝玉只看到了他的一个背影。
以为是府里来了哪个外男,阮凝玉轻轻蹙眉,刚要带著春绿她们换条路走时,却又觉得这背影实在是有些熟悉。
待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对著她轻轻唤了声“凝凝”后。
阮凝玉这才认出来。
抱玉捂住声音,眼里是欣喜,“是小侯爷!”
沈景鈺是今早跟著军队回来的,早晨进宫领赏,正午时连庆功宴都不想留在宫里吃饭了,便掩人耳目地来到了谢府,赶过来看看她。
两人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了。
阮凝玉怔住。
只见沈景鈺眉眼褪去了青涩,因在边关摸爬滚打,他的肌肤也被晒黑了些,没有往日身为世家公子娇生惯养的白皙。
他的肤色只比古铜色浅些,肩膀也变得更宽阔了,身上已颇有些少年將军的颯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性子早已沉稳了许多。
就譬如这次见面,他也不似过去般雀跃地唤她,而是站在墙根下,眼里带著点点星光等待著她主动过来。
他的衣袂翻飞,与枝头簌簌飘落的瓣缠在一起,倒像是这人自梨深处走来。
阮凝玉走过去。
她原以为沈景鈺身为副將跟著去领兵打仗了,人也终於改变了。
沈景鈺也是这么以为的。
沈景鈺见到远处的红色身影,明明眼里闪过欢喜,却克制著不上前。
他原是想著,分別了这么久,不能再给她过去的印象了。
不能再一见面就跟狗摇著尾巴那般过去,绝不能轻贱了自己。
太过热情的话,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也会变得更低。
也不能待她太好。
沈景鈺是这么想著。
可一见到阮凝玉的身影,见到那张多日不见的明媚脸蛋,沈景鈺便喉咙发紧,適才还谨记的事情全都忘了个一乾二净。
不待她走过来,自己便飞奔到了她的面前。
阮凝玉笑:“你回来了?听说你立下了军功,我还没有好好贺喜你。”
阮凝玉又问:“可有受伤?”
前世她身为皇后时,曾隨慕容深巡视军营,见惯了刀光剑影里的伤筋动骨。那些裹著血污的绷带、伤兵痛彻心扉的呻吟,此刻都在她心头翻涌,她又怎会不知?
纵是军功赫赫,哪一样不是从血里火里挣来的?
沈景鈺却是下意识地侧过了身,怕她上前查看他的胳膊看看他有无受伤。
接著阮凝玉又问了好几次,沈景鈺皆是嘴硬,说没有。
憋了老半天了。
沈景鈺抿紧了唇,垂眼时目光锁定了她。
“凝凝,你看这个。”
他在她身后站定,把令牌往她眼前一递。
“我被封为云麾將军了。陛下亲赐的,正三品呢。”
令牌上的猛虎纹如被血染过,被他摩挲得发亮。
抱玉和春绿听了,顿时在小姐身后对视著,捂嘴笑。
看来小侯爷就算是打贏了战回来了,还是少年心性,立下了军功,便迫不及待想要在喜欢的人面前显耀一二,倒像得了的孩子要献宝似的。
天底下几乎所有的雄性都是这样,总盼著最在意的人能看见。
这不,沈景鈺不过早晨刚在宫里领了赏,便急急忙忙地来找自家小姐,想第一时间让她知晓。
阮凝玉手指微顿,眼尾悄悄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知道了。”
她伸手,指尖轻轻点了点令牌上的虎目,“沈小將军立了大功,该赏。”
身后的两个婢女,不由得噗嗤一声。
阮凝玉疑惑地回头,朝她们两个看去,怎么了?在笑什么?
沈景鈺这才觉出几分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收回手,却又捨不得把令牌揣回怀里,就那么捏在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
阮凝玉看著眼前这个前世想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的少年,这辈子他真的成了能护国安邦的將军,一时感慨眾多,知道这辈子总算没误了他的人生后,不禁眼眶微微通红。
但被阳光一照,什么都瞧不出来,因此沈景鈺也不曾察觉。
廊下的梨开得极好。
两人站在一起,留下了满园的温馨。
但小侯爷如今真的携了军功回来了,阮凝玉便心生了几分忌惮,她没忘记他在九曜山山顶跟她说的话。
他说,倘或他真的立下了赫赫战功,他便会去求皇帝赐婚。
而如今,他做到了。
阮凝玉皱眉。
她知不知道沈景鈺会不会把那句话作数。
但意外的是,沈景鈺接下来只字不提这件事,就仿佛他忘记了似的。
沈景鈺又跟她说了很多战场上廝杀的事,但阮凝玉都是静静的听著,没有插话,更没有提供情绪价值。
沈景鈺也感受到了她的意思。
但他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他呆了没多久,毕竟他只是偷偷闯进谢府的,不能呆太久,故此阮凝玉目送著他离开。
沈景鈺低头看著她道:“凝凝,我走了。”
阮凝玉怔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去沙场上廝杀了回来,他每次微微一靠近,阮凝玉便能感觉得到他身上雄厚的雄性气息。
他以前的眼神是湿漉漉的,此刻就像两炬火把,又亮又灼热。
阮凝玉有种被他暗沉目光给攫取住了感觉。
只是这股念头刚冒出来的时候,沈景鈺便后退了一步,离开了。
他的锦衣下摆扫过阶前新生的青苔,带起几星碎泥,衣袂翻飞,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园子里,只剩下满园的雪白瓣被风拂动。
风卷著瓣掠过他方才站过的地方,地上那点被衣摆带起的泥痕,很快便被新落的瓣轻轻覆住。
阮凝玉带著衣上的暗香,回了海棠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