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看著谢凌。
见他面无异状,想了想,她还是乖乖地上前了。
没有別的缘故,如果她想不被谢凌发现的话,那么她最好小心翼翼的,在他面前她还是以前那个满心儒慕敬慕他的表妹。
所以谢凌现在唤她,她没有不过去的道理。
阮凝玉只一瞬便收敛了所有心思。
她轻移莲步上前,微笑。
“表哥。”
谢凌嗯了一声。
即使明知道他双眸看不见,但阮凝玉就是不敢去看他那张翩翩如玉的脸。
阮凝玉低头,盯著自己的粉绣鞋,眼睛不敢乱看。
见她过来,谢凌脸色缓和。
因他近来服药,他衣裳上苦涩的沉香丝丝缕缕地传过来,很温柔,却霸道得不可忽略,仿佛要与她的柔软裙裾勾缠在一起,丝丝入扣,难解难分。
都说气味隨主人。
阮凝玉很不喜欢身上沾染上其他味道,尤其是她表兄的。
於是她默默后退了一小步,保持著距离。
“適才婶母的话,可是让你委屈了?”
阮凝玉诧异地抬起眼,又忙低下头去。
她怎么也没想到谢玄机叫她过来,竟是说起这个,语气还放得那么轻,那般温和,如同对亲妹妹一般。
没人会拒绝一个温柔的人。
阮凝玉的心此时一片慌乱,但她也不是十六岁不知事的少女,大风大浪她都见过,於是她克制了神思。
她又在心里腹誹,委屈又如何?
那人乃他的婶母,是他三叔的妻,而谢玄机素来又最尊敬长辈,宗族意识极强,前世的时候她已经领教过好几次了。
前世何洛梅总是嘲讽她没有家教,三番五次地刁难她,还爱折腾她,屡次罚她抄孝敬,没日没夜地写,让她的手腕酸痛无比。
等到翌日谢府请来的教习嬤嬤给几位姑娘教琴时,阮凝玉这双手连挑琴弦都觉得吃力。
教习嬤嬤便不悦了。
那时何洛梅便出现了,道:“嬤嬤莫要见怪,她呀,许是平日里散漫惯了,连这最基本的琴艺指法都这般生疏,手指绵软无力,怕是怎么教也难有长进。”
当时的阮凝玉气死了,她气不过,便出言顶撞了何洛梅。
恰好,谢凌路过琴房。一袭月白色长袍隨风轻摆,仿若自带清风。
谢凌迈进琴房,“婶母,这是怎么了?”
问清了原委后。
那时的阮凝玉也替自己辩解了几句,说舅母的不是。
可她得到的却是什么呢?
谢凌冷峻地俯视著她:“顶撞长辈,此乃大不敬之举,家规森严,断难轻饶。”
就是这一句话,害她被罚抄了双倍的孝经。
阮凝玉思来想去,垂下眼帘,只是道。
“表哥,我不委屈的。”
谁知本来希望她能对著自己撒娇与诉苦的男人,听了却是沉了眸。
他面上虽没表示,那双眼也如无波澜的湖面。
可阮凝玉隱隱能感觉得出来,他不太高兴。
但她並不太能理解。
他在不高兴什么,有什么不高兴的。
本以为她能赶紧结束与表兄的对话。
谢凌这时却轻轻嘆了一口气,而后便继续对著她微笑。
男人一身长衫映著漏窗辉光,如同清霜笼在周身。
他並不经常笑的,可近来阮凝玉见到他笑容的次数远远超过了上辈子的总和。他悲悯眾生,淡静如竹,眉清目秀,语调温和,笑起来也比常人要好看得多。
阮凝玉见到他阳光下露出的笑意,抬了眼皮,她突然有些无比恶意地去揣测世间的其他美人:她们在谢玄机千年才露一次的笑容面前瞬间黯淡无光,也俗不可耐。
男人声音清醇,如拨奏瑶琴。
“为兄说过,会护著你。”
阮凝玉怔住。
谢凌依然笑,因为看不见她,便以为她是受了惊嚇,心里泛起怜惜,用尽她从未感受过的温柔语气耐心地道。
他偏头对著苍山道,“三婶常年持家,却越发糊涂了,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便对表妹疾言厉色,想必是三婶平日里太过清閒,才会有閒心无端生事。”
“江南巡抚申大人前日不是送过来了两个美人么,我看三叔父后宅妾室稀少,苍山,你將那两个江南女子送过去,权当是我报答叔父。”
苍山低头,“是。”
而后退下,去办事。
阮凝玉怔住了。
谢凌適才的声音虽然温温和和的,可其中却多了几分久浸权力的威严。
所以,谢凌真的是在为自己出气?
阮凝玉心里讶然。
要知道,这可是谢玄机向来最不屑於做的手段,更別提是故意噁心何洛梅,往舅父的后宅塞女人这种事了。
这种手段是谢玄机想都不会想的事才对,他圣洁高华,最不齿做这种事,何况对方还是他的家人,他的亲婶母。
这等阴狠之举,唯有前世那位老谋深算、穷凶极恶的谢首辅才做得出来。
可他现在却做得出来……
突然有一股电流经过全身,阮凝玉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她嚇得咬紧下唇。
谢凌果真喜欢自己!
若不然的话,他是断然不会使这种下作手段的!
阮凝玉恨不得將红唇给咬破。
她震惊,无助,害臊,噁心,复杂,其间又掺杂著丝嘲弄,千头万绪的,像打结的思绪缠在她的脑海里,怎么解也解不开。
阮凝玉觉得好笑。
前世他觉得他公允,赏罚分明,便任由舅母罚她抄孝经抄到手软。
而现在……
阮凝玉心里讥讽,看来,爱慕上一个人果真不一样,就连谢玄机也不能免俗起来,就连他也为了私情做起他平日最厌恶的事起来了。
因著谢凌看不见,阮凝玉也不畏惧身边书瑶的目光,便这么直直地望著自家表兄的眉眼。
他依然在笑,现在一见到她,为了立他那所谓的好兄长人设,他唇边习惯性地掛著丝丝温润笑意,融化了他身上的霜雪,什么骄矜、世家子的傲气,通通都不要了!
阮凝玉从来没想过,原来谢玄机竟也这么的好说话、好相与的!
当真是不可思议,咄咄怪事。
阮凝玉笑了,她多么想上前去扯住他的衣领,叫他对著镜子好好看清楚自己。这是他么,这还是他么?!
他不应该是站在世家名誉那边,永远都是冰寒雪冷、铁面无情么?!他不应该像前世那般,任由著那个黑心肝的舅母对著她无限欺凌,无限冷言嘲讽才对么?!
而前世就因为他的公允、他自以为的不徇私情,就因为他踏入琴房那句主持公道的轻飘飘的一句话,害得传入了谢老太太的口中。
他令舅母不仅加倍地罚她抄孝经,谢老太太又命人给她打了十个板子!害她再无顏见各位表姐。
文菁菁当时嘲讽了她好久,那时候的她年轻气盛,委屈至极时都想沉塘结束生命了事!
而现在,他怎么就乐意偏向她了?还给舅父的后宅塞女人去给舅母堵心?
更可笑的是,当初的她还一度觉得谢凌便是对的,他是法度,他是律例,他是金口玉牙的谢家大公子,又怎会有错?
於是她將所有的过错归根於自己,反覆內耗、自省,也曾以泪洗面过,在月前懺悔过,就因为他是那言出法隨的谢玄机。
阮凝玉笑了,满眼愤怒和悲愴,冬装底下的身子被气得在轻轻发抖。
可现在呢?男人告诉她,他的秉公持正消失了,他也会为了私情,去偏向著谁。
就因为他这辈子倾慕她,心悦她,覬覦她的美色,便偏心眼儿了么?
谢玄机,睁开眼好好看看你自己!
这还是你么?
你这幅模样,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的影子?
你不觉得自己像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