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9章 收拳是为了下次出拳更有力
    曹操抛出迁都的想法后,二荀、毛玠、司马兄弟等文臣、幕僚,很快就展开了讨论。

    对于“该不该做一份迁都的方案,以备不虞”这一点,大家很快形成了共识。分歧只是在于具体的操作和缓急。

    曹操听大家先七嘴八舌表态了一番,确认并无人反对后,他也觉得这样讨论太乱。

    于是就亲自把问题掰开了揉碎了,让众人一个点一个点分开讨论。

    “既然诸位对于此事并无异议,那就先讨论一下迁都的目的地。如果迁都,我大汉应该往何处迁?其余细节,容后再议不迟。”

    曹操抛出了一个关键而又具体的问题,把众人的讨论重点重新收拢。

    几大幕僚思忖了一会儿,荀彧还在持重犹豫。

    最近崛起比较快的司马懿,却主动跳了出来,抢先献策:

    “禀丞相,属下以为,如果为了军事上的稳妥、长治久安,不如劝陛下迁都长安。

    长安有关河之险,远离南阳,刘备就算来势汹汹,至少数年之内,不可能威胁到长安。”

    司马懿此话一出口,荀彧下意识眉头深皱,倒是没有直接出口呵斥。

    不过司马懿的亲大哥司马朗,却是吓了一跳。要不是曹操就坐在上面,司马朗都要出声劝阻二弟了。

    “二弟这是怎么了?他原本淡泊名利,谋定后动,也没有太炽烈的邀功之念。怎么跟着丞相去了宛城之后,短短大半年里,变了这么多?这种时候,怎么能越过荀令君妄言大事?”司马朗心中如是暗忖,很是不解。

    好在曹操倒是没有任何介意,他略带深意地盯着司马懿看了两眼,又看向荀彧、毛玠等人,然后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文若以为此论如何?”

    荀彧被点到名之后,也不得不开口了,他原本不想先反驳别人的,但曹操主动问到,他也只能先破后立。

    “在座诸公,都是朝廷栋梁、丞相股肱,一言一策,也都是出于为国之心。丞相广开言路,在下本不愿意评价他人之策。

    不过……仲达方才所言,实在是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曹操饶有兴致地配合:“何事?”

    荀彧:“……当年丞相讨董至荥阳、成皋,李儒劝董卓迁都长安。”

    曹操听了这个答案,并没有流露出惊讶之色,只是很自信地桀骜一笑:“孤岂是董贼可比!”

    荀彧连忙顿首:“在下当然没有这个意思,但在下以为,当初天子还是冲龄孩童时,为国贼裹挟,迁都长安。

    至一十四岁,渐知世事,自有决断后,便不辞辛劳,坎坷东归,在途两年,一十六岁方回归雒阳。

    且董卓强行劫迁天子,最终被报应反噬,继踵其后的李傕郭汜,也都终遭天谴。可见他们当年的逆举,何等不得人心?

    如今关中虽然略有恢复,也不过才太平了六七年,中间马腾马超父子阋墙,也消耗了一年。人烟凋敝,田园荒芜,实在不能作为国都!还请丞相明察!

    相比之下,雒阳虽然也曾荆榛遍地,田园荒芜。自官渡之战后,才得休养生息,至今也不过六七年。但雒阳毕竟是天子曾经立意想回归之地。

    建安元年时,丞相劝天子移驾幸许都,理由也并不是要抛弃故都,只因雒阳荒芜缺百姓耕作,粮草转运无以为继,而许都地近鲁阳,粮草丰沛。

    如今雒阳经过六七年恢复,养活天子和朝廷公卿百官并无问题。如若丞相能确保一时的军、政分离,以雒阳养朝廷,以许都养大军、抵御刘备北上,则大事必有可为。”

    荀彧诚恳地把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他主要的担心,还是集中在政治名分上,而对于军事方面的利弊,并没有多谈。

    荀彧毕竟是政治家,他最看重的,还是不能重蹈前人的覆辙。尤其迁都长安这种事情,董卓做过了,为了军事上的安妥就一步到位去长安,他担心曹操的国贼恶名会进一步加剧。

    到时候天下人会怎么看朝廷?刘备讨逆的借口,不就更多了么?这可是给敌人递刀柄啊。

    曹操的见识眼界,当然也是场内所有人中最高的。通过刚才的简单观察,他已经一目了然地摸清:文若更在乎算清政治上的账,而仲达似乎还停留在以军事利益为重,考虑问题还是偏颇了些。

    “看来司马家的人,果然对于稳定人心之学不太关注。看那仲达,之前倒也明事理,知进退。现在看来,莫非他当初只是歪打正着、只是看透了朝中派系,想要表忠当孤臣?”

    曹操不由如是琢磨。

    毕竟司马懿在此前劝他“趁胜封公、见好就收”时,也是有功劳的。那件事上,司马懿的政治决策很对。曹操也正是通过那次操作,对司马懿才能的全面性,有了新的认识。

    但现在看来,那次司马懿结论虽然对,过程却有可能是蒙对的。也有可能是司马懿已经看穿了如今所谓的“朝廷体面”不值钱了,在朝廷里的地位高低也不重要,只有丞相本人的信任重用最重要。

    所以,他选择了取舍,出于全力推动丞相的利益,来换取信任和重用。

    如果非要找个例子类比的话,其在曹操心中的形象,有点像刘备那边的张松、法正发展,都是愿意为了主公的利益不择手段、得罪人当孤臣。

    不过这些暂时都不重要,曹操也就是观察观察这些人的心性,补充完善一下自己对幕僚人品的认识。

    曹操想通之后,很快接过话头,反问荀彧道:“如此说来,文若建议迁回雒阳,连借口都不用另找了。只要说当年雒阳无粮,现在恢复休养生息数年后有粮了,天子想回去就能回去,而许都不过是一临时的行在所,屈尊陛下暂住了十三年。”

    荀彧连忙逊谢:“丞相这些年对陛下供奉勤谨,何来屈尊之说。”

    曹操无所谓地摆摆手:“行了,不用解释。从朝政大义考虑,文若所言有理。但方才仲达分析的军事利弊,也不得不虑,文若何不也细细思忖一下这个问题?”

    荀彧想了想,果断地为自己的观点分辩:“军事上,迁往长安确实比迁回雒阳更易守难攻。但雒阳之利,也不容小觑。当年董卓不得不放弃雒阳,是因为形势所迫。

    当时袁绍与丞相及其余大部诸侯在荥阳,已兵逼雒阳东侧门户虎牢。孙坚孙讨逆将军,当初破了宛城、鲁阳、阳城。威慑轘辕、太谷、伊阙等雒南三关。

    河内太守王匡,则更是以其本辖郡县讨董。河内与雒阳只隔一黄河,渡河拿下孟津渡,讨董大军便能杀入伊洛平原。所以董贼当初面临的是东南北三侧的夹击重压。

    如今丞相面对的,最多仅仅只是南部一个方向的重压,既如此,又何必担心轘辕、太谷、伊阙三关是否足够坚固呢?”

    荀彧这番话,仍然不足以完全扭转“长安比雒阳军事上更安全”这一事实。

    但也算是实事求是分析、证明了“现在这种情况下,雒阳虽然比长安稍稍不安全那么一丁点,但问题不大”。

    而且雒阳军事上也确实比许都安全很多,因为许都跟宛城之间,虽然也有桐柏山阻隔,这一点上,跟雒阳与宛城之间隔着伏牛山相似。但桐柏山的缺口方城,远不如伏牛山上的轘辕等三关坚固。

    而许都和汝南之间还有相对容易通行的道路。如果刘备军将来从宛城和汝南两个方向,一个往西北一个往东北,钳形夹攻许都,那就危险了。而雒阳如今是不能被刘备夹击的。

    如此一来,军事分上稍微劣势一丁点,政治分却能赚很多,综合权衡下来,肯定还是先挪回雒阳稳妥。

    曹操听完后,又综合了一下其他几个幕僚的意见,最后正式拍板:就决定去雒阳了。

    定下了“去哪里”的大方向后,剩下的几个议题就是怎么去、找什么理由、何时去。

    而刚才荀彧那番话里,对于理由和借口,其实也顺带说了。那就是利用雒阳本就是国都、当年天子就想回雒阳、只是暂时缺粮才不得不就近移驾产粮地。

    所以几人只是在这个说辞上,又稍稍讨论润色了一下,便也具体通过了。

    最后,就是具体时间,和执行方式。

    迁都需要迁徙大量的人口和军粮,就算当地百姓暂时不用迁,朝廷官员及其家属奴仆,还有天子的后宫、宦官,加起来就能占至少大几万人了,甚至十几万。

    所以一番圈定后,曹操决定,百姓和驻军尽量暂时别动,将来就算迁都了,也还留在许县为主——除非刘备军哪一天真要继续北进,兵逼雒南三关了,有切实的作战需求,到时候再提前把军队多调过去一些。

    这也是为了避免伊洛平原的存粮被快速消耗、增大己方的物资转运损耗。毕竟许都的粮食屯了那么多年了,积蓄巨量,转移会很费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今年开始,夏粮秋粮收上来后,朝廷的岁入不再往许都调集,而是调往雒阳等地。而许都这儿就慢慢把存货吃完,减少折腾。

    至于迁都的运输方式,许都周边水运还是发达的,去雒阳的话,可以尽量走汝、颍水路,再利用一段黄河航道——

    这事儿具体倒是没什么好赘述的,因为许、雒一带,大致相当于古代战国时的韩魏之地。早在战国时,魏国人就修了包括鸿沟在内的运河体系以连接河南东部的各条河流。也就最后到雒阳孟津渡那段黄河需要转一下,问题不大。

    不过,许都去往雒阳的人员和物资,运输还算好解决,而从宛城撤回雒阳或许都的人员、物资,就比较麻烦了。

    毕竟雒阳和许都之所以容易抵挡来自宛城方向的威胁,就是因为伏牛山和桐柏山天险的存在。既然有这样的险要大山阻隔,水路航运肯定是不存在了,宛城要撤空的话,很多东西都得翻山运。

    陆路运输的损耗是水运的至少二十倍,这就需要尽量精细统筹,能少走点冤枉路就尽量少走点冤枉路。

    考虑到宛城将来有可能失守,曹操当然要规划一下,未来如何循序渐进地撤出宛城周边的人口。

    这种事情,当年董卓也干过,迁都去长安,就把雒阳的人口全驱走。

    只是董卓太过残暴,行事狠辣,有统计认为,伊洛平原当时近两百万人口,活着到关中的,只有八十多万到九十万,估计有六成都死亡或逃亡了。

    曹操还是相对要脸的,行事的粗暴程度方面,肯定也要比董卓温和一些。加上他现在没有那么急迫,要迁徙的规模也会小很多,相对会好办一些。

    宛城周边,也反复遭到过战争破坏了,早在黄巾时期,南阳黄巾就是一大重灾区。

    但曾经的南阳郡,毕竟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人口大郡,除了冀州渤海郡,天下基本上没有别的郡能与之比人口了。

    所以哪怕经过多年的破坏,如今还是有相当剩余人口的,宛城被刘表控制的那些年,更是得到了休养生息,曹刘在荆北开战前,南阳做不到一百万人口,但大几十万绝对还是有的。

    最终,曹操初步核算后,认为最多可以从南阳郡迁出总计十五万户人口,以减少南阳郡“沦陷”后的损失。

    这一招,倒也跟历史上曹操在预知无法拿住汉中后、迁走汉中人口再放弃,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这十五万户,有十万户争取迁到雒阳所在的河南尹——也没必要迁到雒阳腹地,可以就近翻过伏牛山,安置在轘辕、太谷、伊阙三关的北边,就近恢复荒田开垦,为三关的驻军长期提供屯田。

    因为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河南尹与南阳郡交界的雒南三关,很有可能成为曹刘两军长期对抗的最前线了。

    这样短途的迁徙,总路程普遍在一百多里到三百里之间,哪怕走陆路,百姓也不至于太痛苦、路上死亡逃亡太多。

    剩下的五万户,大约有两到三万户,尤其是那些南阳盆地西北侧的百姓,可以就近撤入武关道。

    武关道就是连接宛城和长安之间的一条秦岭谷道,南北两侧都是秦岭山脉,中间有丹水河谷。

    当年武关也是“秦之四塞”之一,防的就是楚地的南阳威胁关中。现在曹操把南阳的一部分百姓挪入武关道的商洛、蓝田等县,也可以就近为当地驻军提供屯田,也全部进行军事化管理,增强长期防御战的潜力。

    最后还有两三万户,主要是南阳郡最东北角、靠近桐柏山区的。那就直接翻越桐柏山,撤入许都所在的颍川郡。

    具体来说,就是把南阳的博望县、新野县等地百姓,撤往颍川郡一侧的叶县、昆阳、定陵。

    这个路线,基本上也是当年光武帝刘秀在昆阳之战前的行军路线,非常稳妥——

    当年东汉的立国之战昆阳大战,刘秀就是带着刘玄的军队,从南阳往东北攻打,经博望、叶县翻越桐柏山,抵达昆阳、定陵。然后王莽的新朝大军从颍川郡腹地南下,跟刘秀在昆阳决战。

    曹操此次撤离人口,也兼顾了一项原则,那就是尽量就近,减少折腾损耗。南阳各县,有的靠近河南尹,有的靠近武关道,有的靠近颍川郡,都尽量往离得最近的方向疏散。

    当然,这十五万户的迁徙计划,也不代表都能顺利抵达。因为肯定有一部分百姓不想迁徙,会趁机逃亡,甚至暂时在山里隐匿,等将来刘备的军队打过来,他们再回归故乡。

    这种事情,占比少的话能有两成,多的话可能三四成,曹操也没办法。他本来也没打算把南阳郡彻底撤空,那些老弱病残他原本就打算留下不管的。

    至此,整个迁都以及配套的撤退计划,就算是做完了。

    事情谈妥之后,曹操也没心情留人,就让他们自行散去。

    司马兄弟地位最低,也最后离开。

    直到出门之前,司马朗都没有流露出任何想教训弟弟的意思。但刚出相府上了车,没了外人,司马朗的脸立刻就垮了下来。

    “二弟!你今日为何要抢先开口、劝丞相迁都长安!你会不知道董卓当年的暴行?这种事情,是提都不能提的!而且还进一步得罪了荀令君!你原本不是这么不谨慎的!”

    面对大哥的责备,司马懿也不好多解释,只是淡淡地说:“我看荀令君如今越来越满口大义道德,也未必就有多忠于丞相了。不迁都还好,迁都之后,我怕他和丞相的矛盾,肯定会越来越大——

    自古迁都哪有不死人的?董卓迁都,人口折损百万。丞相就算温和一些,但是南阳那边迁移撤退的百姓,肯定也会有相当死伤。

    荀彧太爱惜羽毛了,他不希望这种残民以逞的事儿跟自己扯上关系,就只肯站在高处指指点点。如果他都摆出一副不肯干脏活的架子,难道要丞相亲自去担干脏活的骂名?

    所以,我们还不如一开始就表现得只考虑军事,不懂政务大义。这样既显得愚忠于丞相,又能跟荀彧划清界限。

    到时候荀令君执行迁都和撤南阳百姓时,一旦出了波折,怪找不到我们头上。

    因为我们一开始就是反对他的计划的,他只能找支持他计划的人去执行。”

    司马朗听了二弟的分说,略一思忖,也不由打了个冷颤。

    二弟才刚刚出仕几年,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司马家向来以信义持家,父亲司马防还曾是曹操出仕之初的恩主、当年举荐刚刚二十岁的曹操当过雒阳北部尉。

    咱们全家好好做事、不要掺和那些恩怨斗争的浑水不就好了?为何二弟要忙着选边站呢?他实在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