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章 要想骗到敌人三次,就得先准备骗十次
    经过诸葛瑾二次修改后的水攻计划,说白了其实就是三句话:

    先给曹仁一点威胁,利用曹仁不敢不顾后路的顾虑,逼他在鱼梁洲水道两侧低洼处驻军把守。

    然后再给曹仁一点甜头,让他看到关羽水军的前仆后继、百般尝试。

    殊不知,当他得意于赚到了关羽的利息的同时,诸葛瑾也在惦记着他的本金。

    事情最后会如何发展,具体就看曹仁有多贪了,是否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和冲动。

    关羽梳理了一遍这番计谋,也是完全挑不出半点毛病。

    虽说此计不能保证百分百必中,但眼下刘备军并没有更好地选择了。

    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优解,而且胜在一开始投入的本钱并不算大。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看准了的事情,机会来了,那就果断抓住。

    跟子瑜干了!

    关羽果决地下定了决心。

    随后,他立刻开始调度兵马,调整战术,并再次延缓了增援高顺和关平的节奏——

    当然了,高顺既然派信使回来汇报兼求援,那关羽肯定也要正式回复高顺。无论援军什么时候去、怎么去,都得有个说法。

    同时,如此机密的战略安排,加上暂时八字还没一撇呢,关羽肯定也不能完全告诉高顺。

    否则的话,战场送信,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比如信使半道上被敌军的水军战船撞见截杀了,这场水计就会彻底泡汤落空。

    甚至还有可能导致曹军预做准备、反过来阴刘备军一把。

    不能告诉高顺全部真相,又要鼓励高顺继续坚守下去,防止高顺军心动摇,这就很考验指挥的艺术和语言的艺术了。

    所以,关羽在琢磨怎么给高顺回信时,翻来覆去想,最后还是只能“一事不烦二主”,让诸葛瑾帮人帮到底。

    “时间仓促,这回书和军令究竟该如何写,还请子瑜教我。”关羽求教得非常诚恳。

    诸葛瑾却是旁观者清,见关羽患得患失,不由笑了:“云长何必多虑,你就写‘曹仁集结了于、徐三方兵力,孤注一掷于鱼梁洲,陆战实力强横’,而我军因为与黄老将军分兵北进,东路这边兵力不足,暂时不能与曹仁正面硬撼决战。

    然后告诉仲达,让他死守营垒,据险拖延,疲惫敌军。而我军后军,也不会坐视成败,会尽量发挥水军之利,这几天拼死猛攻鱼梁洲水道,让曹仁后援不济、生力军无法投入。如此,则前线自能久守。”

    诸葛瑾一边解释,一边还让人拿来襄阳周边的地图,指示给关羽看——鱼梁洲距离襄阳实在是太近了,鱼梁洲西侧那条水道,距离襄阳城东门只有区区五里地。

    所以,开战之后,曹军不可能所有主力都堆到鱼梁洲上的,不然十几万人拥在一块儿,兵力根本展不开。

    曹军要攻打高顺的水寨营垒,肯定会用到车轮战,这就存在部队的轮换问题。只有当前正在攻坚的部队,才会一直驻扎在城外的营地里。

    而有伤员、或是体力战力消耗过大轮换下来的部队,肯定会回襄阳城内休整——主要是实在太近了,就渡过一条小河,再走五里地就能回城,干什么不回?

    这点距离,比后世很多人走路上班的通勤距离都远不了多少。将心比心,后世有几个人会因为公司离家太远、回家不方便、就选择晚上睡办公室的么?

    所以,关羽持续以水军打击鱼梁洲那条水道,就有可能反复骚扰到来来往往的曹军,这确实是一个攻敌之所必救的举措,也算是对高顺莫大的支持了。

    高顺不用知道全部真相,他麾下的士兵更不需要知道全部真相,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以坚定他们死守下去的决心。

    末了,诸葛瑾看关羽还在患得患失,这才旁观者清地又补上了一句当头棒喝:

    “云长,我看你真是关心则乱了。我还以为,你战前让坦之跟随仲达深入重围,就是想到了今日的情况呢。没想到你只是为了以身作则而已。”

    关羽被这话说得,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忙追问缘故。

    诸葛瑾便理所当然地说:“让自己长子跟随仲达陷入包围,不就是为了让全军将士,都坚信你不会丢下他们的么?”

    关羽恍然,随后又有些不屑如此,于是叹息着分辩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没想过用平儿取信于人,我只是想让平儿多经些磨炼罢了。”

    只能说,关羽体恤士卒、擅得军心,是出于本能反应。他的以身作则、约束亲故,都不需要演,也不需要去思考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顺从本心直接选择,就能选到对的选项。

    最后还是诸葛瑾这个旁观者,帮他梳理分析了背后的动机原理。

    但好在这些都不重要,反正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论迹不论心。

    关羽按照诸葛瑾的点拨,很快写好了给高顺的命令和回信,鼓励高顺坚定守住,等待友军骚扰疲惫曹仁、时机再稍稍成熟一些,关羽自然会带着主力来增援他。

    书信中,关羽还特地又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关羽表示,当他发现曹仁集中兵力于东线后,他就向主公请示,让主公尽快召回西路的黄老将军所部,让黄忠的部队也迂回赶来东线正面战场,以参加大决战。

    如此一来,关羽“增援迟缓”就有了更充分的理由。

    另外,关羽在放信使回去联络时,还特地派了一队轻快战船护送。

    他还给带队的水军部将下达了一个额外的任务,那就是打探曹仁在鱼梁河水道附近的动向,尤其是打探清楚曹仁有没有在换家换到的那座营地内驻扎重兵。

    这个信息,对于后续的水攻计划能否展开,非常关键。所以一旦有这方面的情报,就要立刻回报。

    信使走后,不过大半天时间,就把关羽的回复送到了高顺手中。

    又过了一夜,护送信使的哨船队也回来了,还给关羽和诸葛瑾带来了一个额外的好消息。

    那掌管哨船队的部将,具体是这么说的:“回禀将军,我等护送信使安全抵达后,回程时抵近鱼梁河水道南口探查,还一度与留守曹军发生了交战,发现曹军在那儿的驻防并不弱。

    好在双方只是弓弩互射,并无接舷肉搏。但还是有一些双方士卒,在对射中负伤落水。其中个别曹军伤兵被我军捞到,问到了一些情报,也不知有没有用。”

    关羽对此非常关心,便让那负责哨探的部将别废话了,赶紧挑重要的说。

    部将便汇报说“听说高顺将军被曹仁袭破旧营时,为了让断后部队摸黑轻装快逃,故而丢盔弃甲,把钢质甲胄都扔了。

    但高将军又不想资敌,所以临走前,利用己方正在沿河抵抗、试图对敌军半渡而击的战场契机,就地把钢甲脱了都扔进河里了,增加曹军缴获的难度。

    因此,从昨日一早开始,曹仁就在鱼梁洲沿河旧营里驻扎了不少人马,让将士们都卖力打捞我军扔下的优质钢甲”。

    关羽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开始觉得太巧合了,有点不敢相信。

    反复确认之后,内心却禁不住升起一股狂喜。

    这不是瞌睡送枕头了么?

    如果是以往,出现这种己方因为兵败不得不撤退、然后丢掉铠甲负重夺路狂奔的情况,关羽肯定会觉得痛心疾首:

    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这些“豫章造”的优质钢甲,都是后方能工巧匠,用诸葛兄弟的秘法费尽心力打造的,怎么能为了逃命时跑步快一点就扔了呢?

    但是今时今日,关羽却无比庆幸高顺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这么做了。

    正好让曹仁舍不得!让曹仁不知道河底被扔了多少精良的灌钢铠甲!

    子孝贤弟,慢慢多打捞几天吧,咱不急!嫌捞得慢,可以多派点人手嘛!

    河里说不定还有上千副甚至更多的灌钢胸甲呢,不捞完多浪费啊!

    想到这些意料之外的、有助于他欺骗拖延敌军的盘外因素,关羽简直欣慰得胡子都要飘起来了。

    皇天庇佑汉室啊!

    然而,就在关羽觉得,这些利好因素已经应出尽出、不可能再更好的时候。

    一旁的诸葛瑾,却还是那般冷静地可怕。

    他等关羽捋髯的手消停下来之后,冷不丁提醒了一句:“云长,昨夜护送信使、哨探敌情的收获,可不仅仅限于此。”

    正在得意的关羽,闻言不由微愣:“这已经是不敢想的意外之喜了,还能有什么更大的收获么?”

    诸葛瑾指了指那回报的部将,确认道:“你刚才说,跟曹军冲突时,双方互射,都有士卒中箭落水,对吧。”

    那部将连忙回答:“确是如此。”

    诸葛瑾:“你们是逃的一方,曹军是追的一方,你们怎么会俘虏到曹军的落水士卒呢?不该是曹军更容易俘获到我们的落水士卒。”

    那部将原本没多想,此刻被诸葛瑾提醒,才意识到这事儿不太正常。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终于用推测的语气说:

    “但我军确实是抓到了几个受伤落水的曹军俘虏,应该是我军处于下游,曹军处于上游,我们撤退时,撞见了被顺流冲下来的伤兵。”

    诸葛瑾点点头,这就说得过去了,关羽相比于曹仁,确实处于下游。

    但诸葛瑾还是敏锐地指出一点:“处于下游的一方,能捞到落水敌兵,确实是正常的。但以常理度之,顺水行船的速度,肯定比落水之人顺水漂流的速度,要更快一些。

    你们捞到的,应该是曹军黑暗中没能发现、以至于漏网飘走的战友罢了。

    此战你们是逃的一方,曹军是追的一方,你们都能抓到两三个曹军俘虏,那曹军抓住我军落水伤兵的机会,应该会更大……”

    那负责哨探的部将听了此言,不由有些紧张,还以为诸葛瑾是要追究他们做事不精细、导致有知情的士卒被敌军俘获了。

    好在,诸葛瑾当然看得出对方在想什么,所以立刻安抚:

    “放心,我没有责怪的意思,你们都是有功之人,且下去领赏吧,好生用些酒肉、安心歇息便是。那些战死的、负伤坠河的将士,也都给予抚恤,落水就当战死一样抚恤。”

    诸葛瑾说着,不由分说地一摆折扇,那部将才感恩涕零地退下了。

    司徒不但没有怪罪他们,还给了顶格的优厚赏赐、抚恤,实在是仁慈啊。

    要知道自古军队作战,对于“失踪”和“战死”的抚恤,那都是天差地别的。死没见尸,正常情况下怎么可能跟战死者一样给钱?不然逃兵那种“失踪人员”不也能钻到空子了?

    所以今天诸葛瑾绝对算是法外开恩了,是事出有因的。

    只不过这个因不是下面的人该知道的、也不能多问,领赏者也就一声不吭退下,闷声发大财了。

    看着部将退下,关羽才稍稍回过味儿来,略带期待地追问:“所以……子瑜刚才的意思是,我军有可能借助被曹仁俘虏的落水斥候,向曹仁透露一些错误的消息?”

    诸葛瑾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语气和缓地分析道:

    “确实如此,这并非我的本意,毕竟我也不想故意让己方知情士卒被曹仁俘获、去行这等死间。但既然是正常交锋,本就有伤亡被俘,也就无所谓了。

    此次我们派人护送仲达的信使回去时,所派的士卒,都是不知道我军后续的真正战略意图的。他们得到的命令,就是实打实的‘持续找机会骚扰曹仁控制的鱼梁洲水道,疲敝曹仁、为正面的高顺部分摊压力’。

    所以,他们被曹仁抓到后,无论曹仁怎么拷问,手段如何歹毒,也只会得到这样的情报。

    曹仁身边,可是有贾诩那样的阴毒之士的,如果我们用其他谍间之法,想要误导贾诩,都有可能被看出来。

    但唯独今日这种局面,他们俘虏的伤兵,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实话,哪怕有贾诩,也诈不出别的来。”

    关羽听到这儿,内心不由又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当然,他的肺并没有实打实做出这个动作,他只是在意念中这么以为了一番。

    子瑜的谋略,真是太深远、谋篇布局得太细节了。

    很多细节,一开始诸葛瑾也没太指望,但就是这么先铺垫着。然后铺久了,总有两三个细节被引爆、被敌人主动发现,然后误导。

    有时候,诸葛瑾为了设一个谋,可能会部署五六种甚至七八种细节,等着敌人发现。

    只要敌人发现其中两三种,就有可能诱导其上当受骗。正因为诸葛瑾铺得多、放长线,所以他不用做得太刻意。

    最后看似闲庭信步地就把人骗了,殊不知实际上他战前下了多少苦功。所规划的骗术,可能只被敌人看到了一小半,剩下的都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关羽亲眼见证了这次骗术的全过程,才知道诸葛瑾有多么的不容易。最后结果要做到三分,战前的准备工作可能要铺垫到十分。

    如此充分的准备,贾诩被骗得不冤。

    ……

    话分两头。

    次日一早,诸葛瑾和关羽安排着新骗术、筹划着新攻势的同时。

    横跨鱼梁洲水道的曹营里,曹仁和于禁也在筹划着如何反击关羽的骚扰,并且进一步吞掉半岛东端水寨里的高顺。

    对于曹军来说,昨夜他们实打实遭受了一次关羽水军的骚扰。

    几十艘轻快的走舸来鱼梁洲水道南段骚扰,悄咪咪摸进河道数百丈,然后还对着岸边一些设施丢了火把。

    为了让火把能够及远,这些火把还加上了配重,只不过配重内的东西也都是引火之物,进一步加大了放火的威力。

    最后还是靠着两岸简易哨楼上的曹军放弩箭交叉攒射,以及少量水军的反击,才把对方击退。

    曹营中被烧毁的东西倒是不多,但已经足够曹仁警觉。

    所以天亮后他就跟于禁。贾诩又商量了一下情况,想判断敌人的真实意图。

    曹仁开门见山抛出了问题:“关羽怎么不直接派大军去高顺的水寨登陆增援、反而在这一带骚扰我们?会不会有诈?文和,你先说。”

    贾诩摸着胡子,先把他昨夜拷问俘虏的情况说了一遍,一切也果然如诸葛瑾预料的那样。那些俘虏没能熬住用刑,把知道的都说了。

    事实上,这些俘虏当中,有硬骨头的,一开始还试图说谎,误导贾诩。

    但贾诩何许人也?他把那些俘虏隔离开来用刑拷问,不让他们串联,还各种威逼利诱。最后,贾诩就顺利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陈述完拷问到的消息后,贾诩最后总结道:“……所以,关羽应该就是暂时兵力不足,怕陆战跟我们决战难以抵挡,想多拖几天时间,等黄忠那一路从筑阳撤回、会师,然后再与我们决战。

    这段时间里,他觉得他有水军的优势,所以同样的兵力拿来跟我们打水战、消耗骚扰我军,比直接投入到鱼梁洲水寨、打守营陆战更有利。

    这应该是关羽得知蔡瑁被高顺重创后,临时随机应变做出的决策,诸葛瑾应该也是支持的——如果蔡瑁没被重创,关羽不至于觉得他的水军之利能彻底碾压我军,但蔡瑁失去战力后,他的想法就变了。”

    曹仁在帐篷内来回踱步,思考着这种可能性到底有多大,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贾诩的分析非常有道理。

    曹仁想来想去,最后只剩一点担心:“那关羽应该不可能排挤高顺、就让他死扛死战,从而消耗高顺、好让关羽自己的嫡系部曲,在后续决战中少受点损失吧?”

    曹仁说的这种情况,在曹军当中,曾经也是出现过的,所以并不算瞎担心。

    曹操用人,对于跟了他几十年的心腹嫡系部曲,就非常好,而对于半路投靠的降将,多半是拿去消耗。

    比如官渡之战前投靠的张绣,比如官渡之战后投靠的张郃,还有关西马超之变时投靠的庞统。他们的嫡系部队,不都被曹操当炮灰、在大决战中优先消耗么。

    其中张绣和庞德,更是本人的性命都被曹操坑死了。

    张辽、高顺毕竟是吕布手下旧将,投降刘备阵营八年,还真不算最老牌的元从嫡系。只不过高顺的兵都是后来募的,这一点倒是跟曹军中那些“带兵进组”的降将不同。

    但亲疏之别,肯定是存在的,至少曹仁以己度人会这么觉得。

    然而,曹仁的这个合理担心、这个原本有可能拯救他的合理担心,最终也被贾诩和于禁的一句话击碎了。

    “将军不必多虑,就算关羽有可能卖高顺,也不可能在此战中卖——关羽的亲儿子也跟着高顺一起呢,关羽怎么可能卖自己的亲儿子?

    所以,他暂时没直接增援高顺,只能是因为兵力不足,因为他觉得有限的兵力换个用法,战果能更好。”

    这是一个无敌的理由。

    曹仁这个原本历史上、晚年为了扶持儿子曹泰的仕途,以至于在第二次濡须口战役中晚节不保的存在。实在是太能理解这种“虎父犬子”的情节了。

    关羽这次是要给儿子镀金啊!所以,他这次绝不可能卖高顺!

    不来增援高顺,绝对不是有诈!是他真的实力暂时不够!想用更高效的方式发挥其实力。

    彻底想明白之后,曹仁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果决地下令:“既然如此,这两三日之内,给我不惜代价猛攻高顺的水寨!关羽觉得兵力不足,不想现在就决战,要等黄忠回援,那我们就偏偏不能让他如愿!

    我们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让关羽难受。把高顺和关平打得岌岌可危、危如累卵,逼得关羽在黄忠没到之前,就被迫跟我们正面决战!

    还有,文则,你分兵守住这条水道,遇到关羽再仗着水军来骚扰,你就奋力击退,一定要把关羽的水军打疼!让他知道这种坐船骚扰水道的战术没有效果!只会白白蒙受损失!

    我军现在战船确实不多,蔡瑁的水兵损失也很大,确实没法组织船队追击太远。但你可以沿着这条水道多设投石机、多设弓弩楼橹,加固营地设施。反正这条水道很浅狭,关羽敢来送死,我们完全可以以陆制水。”

    于禁连忙应允,接下了这个保护己方后路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