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的马被宰了,虽然是服马(拉车的),不是坐骑,但那也是奇耻大辱。
基哥不在京,他变的自由了很多,反正只靠一个曹日昇是肯定拦不住的。
正月十六这天,李亨带着少阳院百十来号亲卫,就要去找李琩的麻烦,啪的一个巴掌拍在曹日昇脸上,后者老老实实退后,不敢再拦了。
好在过了曹日昇这关,十王宅外还有一众大臣在拦着。
昨晚在兴庆宫,最大的事情并不是李亨砸了李林甫一下,也不是李亨酒后舞刀要找隋王妃的麻烦,而是隋王一刀砍了太子的服马。
这都不算挑衅了,这就是赤果果的宣战。
李适之他们昨晚好不容易将太子送回了十王宅,但是没人敢离开,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一走,太子立即就会去找隋王。
所以一众高官轮流守在十王宅外,就是要阻止太子在上元佳节,闹一出兄弟阋墙的笑话。
“有什么矛盾,咱们私下解决,眼下举城狂欢,万民欢庆,不是时候啊,”李适之上前死死的拉住李亨的手臂,劝说道:
“听臣一句,过了这几天,节日一过,臣会想办法让隋王来给太子道歉。”
李亨敢扇曹日昇,但绝对不敢扇李适之,闻言怒道:
“道歉?你有那个本事?杀了孤的马,道歉就完了?给孤撒手。”
李适之赶忙朝周围使了一个眼色,崔翘、陈希烈、卢奂、裴敦复等人赶忙过来,一个劲的苦苦规劝,只要李亨再有动作,他们不排除将对方给抬回去。
因为这种事情,事关皇室颜面,圣人若在,也会认可他们的做法,反正今天,他们不会让太子离开十王宅的。
而李琦则是跟在后面看笑话,他越来越觉得李亨是个棒槌,越是丢人现眼,对自己阿兄越有利。
他巴不得李亨闹出更多的笑话。
结果就在这时,几十骑快马从街道上驰来,李琩一马当先,临近坊门时以一个漂亮的姿势落马,随后以手中的马鞭客气的驱散开拥挤的人群。
李适之一见到李琩,心知今天完蛋了,王对王,冲突不可避免。
果然,太子一肘子顶在李适之的下巴上,一脚踹开卢奂,一巴掌挥开裴敦复,从身后的侍卫手中拔出横刀就要朝着李琩冲过去。
李适之当下也顾不得礼仪了,一把上前抱住太子的腰,口中呼喊着让李琩赶紧走。
李琩冷眼瞥了一眼李亨,道:
“我在监院等你,咱们的恩怨,去监院谈。”
曹日昇一听这话,心知事情有转机,赶忙道:
“奴婢带路,请隋王这边来。”
李适之给陈希烈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突然上前去夺太子手里的刀,但是没得逞,裴敦复眼疾手快直接伸手握住太子的手臂狠狠一拧,李亨吃痛之下,横刀脱手,陈希烈眼疾手快,接刀转身就走。
“走走走,咱们去监院谈,外面人多眼杂,闹出笑话圣人会怪罪的,”李适之和卢奂一左一右,拉扯着李亨就往十王宅走。
其实都不用拉扯了,李亨自然会去找李琩,他不找别人,今天就找李琩。
监院大堂,整整小半个时辰,李亨才被哄着坐下,而李适之等一干大臣则是呈一个半圆站在周围,以防突发状况。
李琩坐在对面,身后只有他的那几个贴身侍卫。
李亨抬起手臂,指着李琩咬牙切齿道:
“逆贼胆子越来越大了,杀孤的马,如同造反,孤现在就是杀了你,也没人会觉得孤做的不对。”
李琩淡淡道:“我今天来不是跟你斗嘴的,你敢不敢跟我上二楼说话,只你一个人。”
李亨一愣,正要说话,结果被李适之抢先道:
“不可,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可帮着开解一二。”
李琩呵呵一笑,直接起身,朝曹日昇道:
“搜身吧。”
曹日昇是宫里出来的,自然了解李琩此举的用意,赶忙上前从头到脚寻摸一遍,这才朝太子道:
“禀太子,隋王并未携带利器。”
“放肆!”李亨大怒道:“你的意思,他还敢伤孤不成?”
你瞧瞧,失去了理智了不是?我也是办正事嘛,曹日昇耷拉着脑袋不吭气了。
接着,李琩甩了甩手腕,就这么直接朝着楼梯口走去,卢奂移动脚步,挡在李琩身前:“算了别闹大了。”
“放心,不会的,”李琩一把推开卢奂,径直登上台阶。
“哼!”李亨猛地起身:
“你们都留在这里,孤倒要看看,他想干什么?”
说罢,他也朝着楼梯口走去,李适之等人象征性的拦了拦,也就罢休了。
反正他们就在楼下,兄弟俩身上也没有什么兵器,指望翻脸了,拳打脚踢也伤不成什么样子,总好过去外面胡闹。
二楼,此刻只有李琩和李亨两个人。
事实上,李亨还是比较怵李琩的,这源自于李琩得宠的时间太久了,武惠妃活着一天,李琩都是众多皇子当中,地位最高的,就连当年的废太子瑛,也比不上。
他登楼之后,眼神一直在扫视周围,确保李琩远离每一个能对他造成伤害的钝器,比如砚台、支踵、方几。
而李琩所站在位置,处于一个相对空旷的地方,很明显是在暗示李亨,我不打你。
“狗东西,孤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李亨一屁股在方几前坐下,坐在一个随时可以抄起砚台当家伙的位置。
李琩呵呵一笑:“你的太子之位,已经没几天了,你该不会看不出来吧?”
李亨一愣,目眦欲裂的看向李琩:
“好个逆贼,孤就知道你要造反。”
李琩哈哈一笑,摆了摆手:
“别乱说,造反的可不是我,韦坚怎么死的?王忠嗣为什么被流外,你心里不清楚吗?你如果希望下面的人什么都听到,你就再大声点。”
李亨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动,他现在手里如果有把刀,很可能会上去砍了李琩。
士可忍孰不可忍,再能忍的人,也有冲冠一怒的时候。
李琩呵呵一笑,继续道:
“以前要动盖嘉运,还得先将他的心腹收拾了,眼下要冲着裴宽,也得这么做,那你觉得,动韦坚和王忠嗣,难道是因为他们两个自身吗?源头还不是你?”
李亨此时已经怒不可遏,眼睛因为暴怒也已经充满血丝,咬牙道:
“你果然是要谋逆,我就知道你死性不改,哼!你以为靠着一个李林甫就能撼动孤东宫之位?”
说着,李亨手指着脚下道:
“你问问下面那帮人,他们哪个敢不拥戴孤?李林甫,不过一奸佞,让他管管钱还行,动我?”
李琩顿时露出一副鄙夷的表情,冷笑道:
“你到现在还是拎不清啊?指望一个李林甫,他能动的了韦坚和王忠嗣?你非得让我说出来那个人是谁吗?”
“你说啊,”李亨双目一眯:
“说出来,孤现在便赐你死罪。”
李琩肯定不敢说,说出来跟谋逆也没什么两样了,只听他道:
“李祗装疯,李祎装病,萧嵩装傻,裴耀卿杜希望激流勇退,明哲保身,唯独两个愣头青,也被你牵连了,你还能倚仗谁?还有谁能帮你说话?皇甫?我可以告诉你,中书门下已经发文,将他召回京师了。”
李亨浑身一震,面色铁青,他的眼神已经看向方几上的砚台,也许某一个时刻,他就会抄起来,去砸李琩的脑袋。
李琩也不说话了,兄弟俩就这么各自沉默。
半晌后,李亨抬头道:
“你一步步逼迫,图什么?难不成你还痴心妄想能占据孤的位置?”
李琩洒然一笑:
“我肯定是不行了,人家老六眼下就在父皇身边,恐怕父皇已经在考量人家了,他上去了,我至少不会死,你上去了,我肯定落个家破人亡,孰轻孰重,我得考虑周全啊。”
说罢,李琩死死盯着李亨道:
“但是老六要是上去,你肯定是个死。”
李亨瞳孔剧缩
没错,如果李琬上去,他不会有好下场的,原因就在于他曾经是太子,也就是说,他曾经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李琬怎么可能允许他活着?
虽然李亨心里清楚,李琬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但是人一旦拥有了无上的权利,那么就已经不能以常人判断了。
这与李宪和李隆基还不一样,与其说李宪是让皇帝,不如说是让太子,因为他让出去的就是太子之位,他压根就没当过太子,等于主动放弃继承权。
那么对于这样的人,李隆基肯定就不会动,但凡李宪当过一天的太子,他都死定了。
“怪不得你敢屡屡欺辱于孤,原来你以为父皇会易储?”李亨冷冷道。
李琩淡淡道:
“不是我以为,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你跟阿嫂合离,直接导致少阳院传承无序,寒了多少人的心,再看人家老六,夫妻恩爱,父慈子孝,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李亨当下,已经从愤怒中清醒过来,他在思考,思考李琩跟他说这些,到底用意何在?
讽刺挖苦?刺激挑唆?他图什么?
你媳妇都被爹抢走了,还出嗣了,你想坐我的位置,肯定不可能,但你又不是那种会为别人做嫁衣的性格,那你到底在谋算什么?
李亨沉默许久后,打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不是刺激我吗?我也刺激刺激你。
只见他呵呵一笑,说道:
“老二当年入宫,都传是你阿娘矫诏,事后被老二他们的鬼魂索命,以至暴薨,你觉得,是这样吗?”
李琩都猜到他会说什么了,笑道:“那应该是怎样呢?”
李亨冷笑道:“我暗中查探多年,终于寻到了真相,你想不想听一听呢?”
当然想了,你不就是在挑拨我怨恨基哥吗?请开始你的操作,李琩面无表情道:
“什么真相?”
李亨这次压低声音了:
“惠妃哪来的本事矫诏?中书省哪个会配合她?老二他们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被矫诏蒙骗,便傻乎乎的带甲入宫,他们不知道那是死罪吗?而真相是,诏书是真的,跟惠妃没有关系,当然了,既然都在传是她陷害老二,那么她也只能死了。”
李琩从对方第一句话说完之后,就已经开始酝酿情绪,人家不就是挑起他的杀母之仇吗?他得装的像点啊。
此刻的他,跟刚开始时候李亨的表情差不多了,目眦欲裂,青筋暴起,总之就是非常愤怒。
“所以啊当年你我之争,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有答案了,”李亨见到李琩此番表情,颇为得意道:
“既然杀了你的阿娘,自然就不会立你为储,要不然他怎么会抢你的正妻呢?哈哈哈哈可笑可笑,孤竟然如此的后知后觉,如果当年就知道内幕,又何必这么多年来忌惮一个废人,劳心劳神,结果都是无用功。”
李琩沉声道:“你就不怕我将你的臆测,告诉父皇吗?”
李亨闻言一愣,更为夸张的笑道:
“你去说啊,你去说了,看咱们谁先死。”
是的,李琩只要敢说,必死无疑,因为李隆基会因儿子窥破真相,再也不会手软,必然快刀斩乱麻,他不会允许一个知晓与他有杀母之仇的儿子存在这世上。
甚至都会牵连李琦和咸宜他们。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鬼话?”李琩一字一字道。
李亨眼下心里爽得很,似乎李琩杀掉他服马的那口气,也已经出了,闻言双手抱肩道:
“孤不求你相信,只是说给你听而已,你完全可以当孤什么都没有说,噢对了,孤确实什么都没有说。”
李琩面无表情的起身道:
“一个将死之人,胡言妄语,我是不会听进去的,皇甫归来之日,就是你废黜之时,等着吧,终究还是我笑到最后。”
说罢,李琩便朝着楼梯口走去。
李亨猛地起身道: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别那么自信。”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李琩转过身来,决定加重砝码,小声道:
“对了,那个传言是真的,谢谢你放她走。”
说罢,李琩食指伸向嘴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便走下楼梯。
李亨僵立原地,双拳紧握,眼珠子都快蹦出来。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李琩终于突破了他的底线,如今的李亨,再也不会选择隐忍了,他忍够了
楼下的李适之等人见到李琩平安下来,赶忙上前询问,李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摆了摆手,就这么扬长而去。
李适之赶忙奔向二楼,却只见太子呆呆的站在原地,双目中迸射出前所未有的恨意
那么从今天开始,李琩真的需要担心他的小命了。
今后出行,除了自己的护卫之外,所过之处,都需金吾卫在一旁保驾护航,隋王宅的安保也需要提升到一级戒备状态,就他那宅子,来个三百人,就能把他灭了。
接下来,就需要严密监视少阳院的一举一动,李亨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琩知道,自己今天说的话,对方都听进去了。
皇甫,就是李亨最后的救命稻草,皇甫一完,他也就彻底完蛋了。
李亨现在手里头,没有兵,但他是太子,不要小看太子的能力,尤其是皇帝不在京师的时候。
皇帝不在,遇到突发状况,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什么最大呢?教,也称太子教或东宫教,意为上所施下所效也,相当于太子颁发的旨意。
也就是当下这个时候,李亨颁发教令还有点用,皇帝在的时候毛用没有,所以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如果人家突然发教令命令卫府有所动作,你尊还是不尊?有些肯定不尊,如左右领军卫,但有些就不一定了。
李琩离开十王宅之后,直接去了河西进奏院,盖擎不在,但是进奏院已经有人出去找了。
等了一个小时,盖擎匆匆返回。
“李亨恐怕会在近日有所动作,你在领军卫,有多少靠得住的人?”李琩问道。
盖擎大惊,思索一阵后,小声道:“能动用的,不超过七百,左领军卫不少都是右相的人,如果是按照右相心意行事,可动用至少一千五。”
卫府的弊端就在这,它有上番和下番,人是不齐的,你一下子想要整顿所有兵马,首先时间来不及,至少都得五六天,甚至七八天,再者说,大将军也没那个权力,需要中书门下与兵部共同勘合。
李林甫肯定是不同意自己有大动作的,所以李琩当下还需要解决李林甫的干预。
其实就是骗一道调兵令。
调兵令一般都是临时的,它有期限,过了期限就是废品,调的兵越少,期限越短,所以李琩要搞定调兵令,还需卡好时间,保证调兵令在效用期内。
“到底怎么回事?”盖擎沉声问道。
李琩道:“李亨可能会兵行险着,骤然发难,但我预估,他不会只收拾我,因为那样没有任何作用,他恐会针对圣人。”
盖擎瞠目结舌,好家伙,真是好家伙,你们老李家又要来这一出?
还是你们狠啊,别家斗的再狠,在你们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你确信?”盖擎道。
李琩沉声道:
“这种事情,你只能以可能发生去做准备,我要是不确信呢?难道什么都不做,任由他弄死我?”
盖擎嘶了一声,道:“有金吾卫和领军卫,你的安全应该没问题啊。”
“就怕他发教令,圣人可不在京师,”李琩道。
盖擎再一次目瞪口呆,没错,如果太子教令发在他手上,那可比调兵令有用,无论他服从与否,至少都需做做样子。
十六卫,但凡调动一卫以上,都够李琩喝一壶的。
“再说了,中书门下已经发文召回皇甫了,单是皇甫的亲兵,长安谁能拦住?”李琩道。
盖擎赶忙点头:“陇右儿郎以一当十,一千可抵一万。”
有点夸张,但一千抵三千是差不多的。
“他怎么敢针对圣人?”盖擎不解道。
李琩小声道:“因为他快被废了,无论圣人会不会废他,至少我今天已经让他认为,会是这个结果。”
“你这不是挑事吗?”盖擎一脸无语道。
李琩正色道:“成王败寇,李亨一日不死,我一日寝食难安,我们也要早做准备,趁此机会,诛杀此僚,届时咱们都是有功之人。”
盖擎皱眉道:“他若真有这个想法,务需同时动手,你在给他设陷阱?”
李琩点了点头:
“我会给他提供这个机会,杀我和谋逆,他只能同时进行,圣人回驾,群臣皆会出城相迎,他会想办法带我迎的更远一些,那时候就是他动手的时机。”
盖擎道:“那你岂不是也很危险?风险太大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会设法保全自己,”李琩沉声道。
他现在,就是在诱导李亨同时杀掉他和李隆基,只要基哥一死,是非黑白就都是太子说了算,李亨冒这样的险是值得的。
而李琩的算盘是,只要同时杀掉李隆基和李亨,就是他和诸王说了算,摆平诸王,就相对简单了,就看谁的拥趸多,兵力足。
干这种事情,不冒险怎么可能?皇帝要是那么容易就能当上,那就不皇帝了。
基哥也是脑袋绑在裤腰带上,才将皇帝之位拿到手的。
风浪越大,鱼越贵。
李琩嘱咐好盖擎做好准备之后,便离开了进奏院,说实话,他当下的心情非常紧张。
因为这次谋划,确实胜负难料,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李亨不知道,他也想杀了对方和李隆基。
这是唯一可以让李亨阵脚大乱的地方。
而他最担心的,就是皇甫的陇右兵,禁军其实比十六卫还要废物,因为他们身份太尊贵,所以平时就横的一批,日常操练更是走过场,战斗力一塌糊涂,当然了,装备好。
李琩并不会担心李亨怎么去说服皇甫,那是李亨的事情,反正李亨肯定不会告诉皇甫,他要杀皇帝。
说不定李亨也是同样的玩法,欺骗皇甫说李琩要谋逆,皇甫是诛杀逆贼。
那么接下来,李琩就要找个机会见见曹日昇了,他要从对方那里,探听所有关于少阳院的动向。
也不知道这两年在对方身上花的钱,会不会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