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体面
    毒死一个人,有时候没有那么快,不会像电视剧里那样,前脚刚吃进去,后脚就吐血而亡,人的身体没有那么脆弱。

    吃了一顿牢饭,腹痛难忍的那名狱卒撑到傍晚,同僚见他患病,也就早早劝他回去休息了。

    回到家之后第一时间想着的不是去找医生瞧病,而是猛喝水,他以为自己应是平时吃的太糙,烂胃享受不了细糠,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结果当天晚上就挂了。

    药,是非常昂贵的,一般人舍不得去买,而且古代的人们缺乏对医疗卫生的认知,大部分时候身体有些不适,都会选择硬抗,事实也证明了,硬抗其实是最好的办法。

    但你要是吃了毒药,硬抗肯定是无效的。

    当天晚上没有见到那名狱卒的张献诚,暂时还算沉得住气,但是当他第二天晌午从别的狱卒口中得知,那个人已经死了之后,便第一时间请求狱丞将他昨天藏起来的那些残羹剩饭收存起来,验毒。

    “是你多心了,午食没有任何问题,喂给了牲畜,未见任何异常,”狱丞挑眉望着桌子上一口没动的饭菜,道:

    “这里是大理寺狱,你脑子怎么想的,才会认为有人敢在这里下毒?癔症了吧?”

    张献诚菊花一紧,心叫完蛋,他明白了,不是外面人想毒死他,是大理寺有人想毒死他。

    这个狱丞,多半也有问题。

    长安的水太深了我这条小命玄了张献诚眼睁睁的注视着狱丞离开,铁了心的不打算再吃任何东西,哪怕我饿死在这里,也不能被毒死。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死是活,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卖了裴宽,供状都签押了,这种情况下,裴宽的人杀他,是毫无必要的,反倒会坐实了裴宽做贼心虚。

    那么除了裴宽,长安还有人想让我死?

    无人能救,惟有自救,于是他开始不停的在院子里喊叫有人要毒死他,狱丞嫌他聒噪,干脆将他的牢房给反锁了,不让他出来,但是张献诚依然在牢房内不停的喊叫着。

    大理寺南边,就是太府寺下设的骅骝马坊,这个地方的面积特别大,有大理寺的十倍之多,是宫中用马的地方,这里养的马,你只能看看,而无法拥有,因为都是圣人的。

    但是呢,也有例外,比如例行赏赐。

    李隆基但凡拥有一个皇孙,就会在马坊给孙子预留一匹小马,你可以将小马养在这里,也可以自己带走。

    而李琩今天刚好就是来取马的,给韦妮儿的儿子李仁取马。

    按理说李仁眼下连走路都不会,要马有什么用呢?有用的,因为韦妮儿不方便带着儿子出行,但是可以带上儿子的马,只要带着马,别人就得给钱。

    压岁钱就是从开元时期兴起的,最早流行于宫中,原本是立春日互相散钱用来恭贺彼此的一种方式,后来逐渐演变成了给小孩儿的钱。

    因为大家散钱给的都很少,大人是看不上的,那么就通过给小孩这种方式,加深彼此间的感情。

    韦妮儿早就出了月子,但是还没有回过娘家,眼下正月初六,她想回去一趟,带上儿子的马,好赚个盆满钵满。

    她在挑马,而李琩在眺望。

    “你过来,”李琩皱眉朝着城墙脚下的一名卫士招了招,等到后者跑近之后,好奇道:

    “这是哪里有人吆喝?”

    卫士赶忙道:“禀隋王,是在大理寺狱。”

    “皇城之内,这等嚎音,大理寺的人怎么也不管一管?”李琩道。

    那名卫士答道:“听说是重要人犯,上头有令不能动粗,已经吆喝了一天一夜了。”

    李琩挑了挑眉,回头看了一眼仍在挑马的韦妮儿,随后便带着李无伤等人往大理寺去了。

    “今日寺内有几人值守?”李琩望着空空荡荡的大堂,皱眉望着一名连品级都没有的吏员道。

    那人道:“回禀隋王,寺丞韦彭城公今日值守。”

    “人呢?”李琩道。

    那人咽了口唾沫:“兴许是去别处巡查去了,卑职不知道啊。”

    李琩笑了笑,对方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韦见素今天没来上班,但是他不敢卖了上司。

    这很正常,大过年的谁愿意来值班啊。

    “你们这边是谁在嚎叫?”李琩问道。

    吏员道:“回隋王,范阳的一名犯官,张凉州(张守珪)的儿子。”

    李琩皱了皱眉,随后仔细询问了一番情况,听罢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确实有人想要张献诚的命。

    但是眼前这名狱卒,是绝对不敢承认大理寺的牢饭有问题,否则张均这个SB要担罪。

    全国最高司法机关之一,牢饭有问题,这简直就是开玩笑。

    于是李琩直接进入大狱,将那个狱丞给叫了过来,询问之下,对方口口声声说饭菜没有问题,给鸡吃了,鸡都没事,人怎么可能有事呢?至于死了的那名狱卒,多半是有什么隐疾,纯属意外。

    李琩呵呵一笑,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询问当下的大理寺狱,关了多少人。

    真不多,拢共三十来个,就有十几个来自范阳,其中就有颜杲卿。

    而大理寺狱是相对自由的,口字型的格局,中间是院子,四周是牢房,只要你愿意出来,完全可以出来透透气,反正你插上翅膀,也飞不出这里。

    于是在李琩的要求之下,狱丞将李琩带去了关押颜杲卿的牢房。

    寒冬腊月,倒是有火炉,但是颜杲卿却是趴在榻上,有气无力的望着从门外进来的几人,眼皮抬一下似乎都非常费劲。

    狱丞主动向李琩解释道:“事关大案,用了点刑。”

    “招供了吗?”李琩问道。

    按理说狱丞不该将这种事情告诉别人,但是李琩身份太特殊,手指一捏就能将他捏死,所以只能老实禀报:

    “张献诚和乌承恩认了,其他都没认。”

    李琩点了点头,淡淡道:

    “记住了,这个人如果再受刑,谁施的刑,我找谁算账,打了几下,怎么打的,双倍还之。”

    狱丞一愣,赶忙卑微道:

    “卑职做不了主啊,用刑都是上面的安排,卑职怎敢私自用刑?”

    李琩笑了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你自己看着办。”

    狱丞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不敢说话了。

    他就是一个正九品下的小官,但是呢,栲刑之事是他的职责所在,也就是说,他就是那个负责施刑的。

    上面让他打,隋王不让他打,为难我干什么啊?我TM打我自己还不行吗?

    至于张献诚,李琩就这么站在院子里,与对方隔窗户对望,张献诚见到那身紫衣,已经喊哑的嗓子更加用力了:

    “贵人容禀,有人要害我,初二所放牢食不同以往,狱卒食之而殁,是有人要投毒杀我,请贵人明察啊”

    李琩笑了笑,说道:“既然是你的牢食,为什么死的是狱卒,不是你呢?”

    “因为小人察觉不对,不敢食之,故诱狱卒先食,果不出预料,食中有毒,”张献诚苦苦哀求道:

    “斗魁四星,贵人之牢,大理寺出现这种事情,贵人定要严查啊。”

    狱丞闻言大怒,指着张献诚道:

    “污蔑大理,虚构妄想,犬吠之徒”

    李琩挑眉看向狱丞:“既然他都这样了,你怎么不给他用刑?”

    狱卒一脸为难道:“用刑不是卑职做主的,词有反覆,不能首实者,则依法栲之,此人已经招供了,按律就不能再用刑了。”

    李琩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像张献诚这样的人,他认为死不足惜,但是他不能干预,于是接下来,他又去见了见那个乌承恩。

    这个人是个典型的兵痞,也是范阳本土军阀之一,与盖嘉运麾下的大豆军使乌怀愿是同族。

    乌承恩都不叫受伤了,简直就是剩下半条命,李琩隔着门观望一阵后,便离开了。

    四个主要犯官,杨光毫发无损就是有些憔悴狼狈,颜杲卿皮肉之苦,乌承恩半条命,也就是张献诚两天没吃饭,还能吆喝的出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后人诚不欺我。

    乌承恩一看就是被刑讯逼供出来的,而张献诚,别人不知道,李琩大概能猜到,对方来长安,应该就是来卖裴宽的。

    加上范阳本土军阀故意在年底的时候拖延缴税,杀了裴宽一个措手不及,双重压力下,裴宽卸任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至于谁想弄死张献诚,李琩觉得无所谓,这种人属于是谁都想弄死的两面派,如果对方能够活着离开,天下之大,除了安禄山执掌的范阳,恐怕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临走之前,李琩突然询问狱丞:

    “你叫什么名字,我得记住啊,毕竟咱们之间有约定。”

    狱丞道:“卑职杨光翙。”

    李琩愣了愣,抬起食指,在对方的额头前指了指,随后道:

    “本王记住了。”

    离开皇城之后,李琩去了裴耀卿府上,韦妮儿回了娘家。

    按理说正月不串门,但是裴耀卿肯定还是非常欢迎李琩的,至于今天裴府的那些宾客欢迎不欢迎,那就不知道了。

    裴氏家族在长安势力极大,属于绝对的高门大阀,今天裴府的宾客,自然是一水姓裴的。

    裴宽在京的几个弟弟也在这里,裴敦复自然也在。

    过年嘛,正是宗亲团聚的时刻。

    裴耀卿挽着李琩的手臂,在门外窃窃私语一阵后,两人这才走进大堂。

    李琩没有受邀坐在上座,而是坐在了自己的表姐武明堂身边。

    “你可真敢来,刚才这里已经有人骂了你半天了,”武明堂笑呵呵的小声说道。

    李琩笑了笑:“那么从现在开始,阿姐便听不到他们对我的不满之音了。”

    背后才会说坏话嘛,当面说的那都是在翻脸的情况下。

    眼下在座的这些人,没人敢跟李琩正面交锋。

    “接着刚才的,咱们继续聊吧,”武明堂做为裴家的媳妇,笑意古怪的扫视众人一眼后,道:

    “隋王自然不是无故来此,大家尽可畅所欲言。”

    裴耀卿望了一眼颇为尴尬的几人,随后道:“女眷都下去。”

    说罢,他又补充道:“明堂不必。”

    等到女眷陆陆续续走完,李琩直接开门见山道:

    “与其让朝廷派人往河北查证,不如以另外的方式让裴宽早日回京,眼下案子还没有结束,裴宽若肯回来,也就不会有人再揪着不放了。”

    众人没有想到李琩这么直接,将话题都挑明了,既然如此,大家也就不必扭捏了。

    只听裴幼卿道:“敢问隋王,怎么个回来法子?”

    从这句话就能看出,眼下老裴家对裴宽继续留任范阳,也已经不抱希望了,这一点裴耀卿是最能看明白的,原因就是赋税。

    交不上钱来,朝廷要你干什么?

    我把房子租给你,你交不了租金,我还会继续租给你吗?自然是谁能交钱租给谁。

    李琩看向裴耀卿,道:“请裴公奏请圣人,由裴宽出任户部尚书兼水陆转运使,韦抱贞资历不够,接不了韦坚的差事,运河的工程还需大臣坐镇。”

    裴宽的弟弟裴勉顿时道:

    “隋王莫不是信口开河?户部何其之重?空闲已有两年之久,有些人把持不放,怎么可能同意?”

    李林甫愿意让出户部尚书,这件事只有有限几人知道,裴耀卿能隐隐猜到,但是不敢确定,如今听李琩这么一说,心知李林甫宁愿割肉,也不能允许裴宽继续留任了。

    于是他朝李琩道:“隋王继续说。”

    李琩淡淡道:

    “裴公只要奏请,右相必然应和,此事也就水到渠成了,若是任由大理寺查下去,谁也不知道会查出什么来,我刚去过大理寺,张献诚和乌承恩,已经将裴宽给卖的干干净净,趁着还未结案,早日回京,无损英名。”

    裴冕沉声道:“隋王一家之言,我们不能尽信,除非由右相奏请,裴公自会应和。”

    “你信不信,那是你的事,”李琩淡淡道。

    裴冕一愣,舔了舔嘴唇,没有敢继续反驳。

    而大堂内,一众裴家人已经开始低声商量起来,很显然,户部尚书这个位置,诱惑太大了,很现实的说,是超过范阳节度使的。

    而有些明白人,心知李琩既然敢说出来,基本代表了李林甫的意思,否则对方不会说。

    这其实也是一种体面,给了裴宽一个体面的台阶。

    议论半晌后,裴耀卿朝着李琩点了点头:

    “老夫会谨慎斟酌,今日不谈公事,隋王请饮一杯。”

    李琩点头举杯,以他对裴耀卿的了解,心知对方已经同意了。

    李林甫也不愿跟裴家翻脸,所以裴宽必须体面,想要往死了整裴宽,当下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裴耀卿死了,二,裴敦复袖手旁观,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而李琩,是不愿意开罪裴家的,他需要更多的人支持他,单单是李林甫还远远不够。

    如果朝局稳定,皇权稳固,李林甫可以镇着朝堂,但如果是动乱局面,谁认识你是谁啊?大家真刀真枪比划比划。方见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