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三策
    “请转告右相,进入禁苑的运河什么时候修成,圣人便什么时候移驾华清宫,”

    高力士的干儿子冯神威,将这句话带给了李岫,李岫乍听之下,还没理解其中深意,以为是圣人想亲眼见到禁苑港口建成之后再走。

    但是当他转告给他爹的时候,李林甫第一时间明白了。

    圣人是在催工。

    既然定了九月份要去华清宫,哪有让圣人更改时间的道理,圣驾出巡,日子时辰那都是严格制定的,不是说改就能改。

    那么自然就是暗示李林甫,九月份之前,韦坚的这项工程必须完工。

    圣人为什么要催呢?李林甫竟然猜到,圣人要对韦坚下手了。

    “什么时辰了?”李林甫问道。

    李岫道:“酉时三刻(傍晚6点半左右)。”

    李林甫双目一眯:

    “立即召集户部、工部、太府寺、都水署、将作监一应主官副官,还有韦坚,来偃月堂议事。”

    李岫皱眉道:“这个时辰,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是不是晚一点再召他们来。”

    李林甫愣道;

    “你还管他们吃不吃饭?难道我就吃了?”

    李岫傻乎乎一笑,扭头去了。

    李林甫心里已经非常兴奋了,他也一直在派人私下里盯着韦坚,心知这个傻逼太过心急,早早拖王忠嗣下水,犯了圣人大忌,但是圣人不会立即动他,而是等到工程完毕。

    一项工程,一开始由谁主持,半路上基本不会换人,因为工程的主持者往往也是最大的欠债方,另外换人的话,新来的不会认旧账,工程就无法继续。

    “最大限度在关中地区召集工匠,老夫只给你们五天时间,筹集十万人加入运河营造,一应耗费,由户部拨款,一应工匠,由韦坚总督,九月十日之前,运河必须营造完成,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李林甫朝着一众赶来的官员道。

    工部尚书韩择木一听这话,惊讶道:

    “五天召集十万人?右相,这样的事情战时都做不到,更遑论当下了,就算眼下广派人手赶赴周边招募,五天也是来不及的。”

    李林甫皱眉道:“我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这是命令,你做不到,本相换人去做。”

    NMLGB,韩择木心里骂了一句,不说话了。

    一部尚书在李林甫这里,也是说挨训就挨训,没办法,六部排名,吏、户、礼、兵、刑、工,工部在最后一位。

    韦坚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李林甫为什么好好的要帮自己呢?九月十日?圣人会在九月十六移驾华清宫,这是在为圣人而赶工期?

    可是这么赶的话,工程方面很多地方都会出问题的,毕竟有些营造,日期是固定的,不是说赶就能赶的。

    “这样的大规模征调,眼下户部账上的结余,无法支持,除非用恶钱,”户部侍郎王鉷道:

    “近来恶钱换进来不少,大约三百六十万贯,是不是要动这些钱?”

    韦坚双目一眯,看向李林甫。

    只要动恶钱,长安的物价瞬间就乱了,到时候圣人只会找李林甫的麻烦,可是这么大规模的临时性征调劳工,只用良钱的话,国库扛不住。

    他也想知道,李林甫究竟会怎么做。

    “恶钱不动,继续以良钱兑换,所有兑来的恶钱集中存入国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李林甫沉声道。

    他在长安换恶钱,是要摆平藩镇,以通货膨胀的目的来削减藩镇开支,说白了拿恶钱顶军饷,这一招也不是长远之计,完全属于拆东墙补西墙,但眼下也只有以这个办法来度过难关,再想办法调整藩镇的财政。

    关关难过关关过,先过一关算一关。

    “良钱的话,国库难以支撑,”王鉷直接道。

    另外一位户部侍郎萧炅笑道:

    “可以撑一撑的,毕竟距离九月十日,也就不足四十天了,四十天,还是能撑过去的。”

    王鉷笑了笑,余光看向韦坚,韦傻子,看出来没有,他们在给你下套呢。

    韦坚看出来了,李林甫嘴上说户部拨款,实际上根本不会拨,就是一句空口白话,然后拖欠劳工工资,名义上,欠债的还是他韦坚。

    到时候要钱的,只会找我要,而那个时候,国库的那把锁,是不会给他韦坚打开的。

    “见不着钱,工期不变,你逼死我,我也做不到,”韦坚干脆双手抱肩,摆烂道。

    李林甫道:“子金需要多少钱呢?”

    韦坚冷哼一声:“单以良钱的话,至少都得先给我三十万贯,少一贯,这个工就开不了。”

    “也是啊,水利工程,复杂多变,赶一赶工期,谈何容易,”李林甫皱眉道:

    “那便请圣人缓一缓再去华清宫吧。”

    韦坚冷笑道:“右相谄媚圣人,别拿我的工程做文章,圣人英明,自然明白水利一项,宜缓不宜急。”

    王鉷一听这话,瞬间意识到,恐怕不是李林甫在逢迎圣人,而是圣人对李林甫有所暗示。

    因为李林甫这个人虽然奸诈狡猾,但在国家大事上面还是拎得清的,如今财政紧张,正在靠着兑换恶钱,来缓解藩镇狮子大开口,这个时候,李林甫不会因为迎合圣人,便大改工程,因为不合理啊。

    那么唯一合理的就是,人家是奉命。

    “先开工,户部这边一定会给子金筹到钱的,”王鉷这一次选择站在李林甫这边,一起坑韦坚:

    “这么大一笔钱,也不是说拿出来就能拿出来,户部还是需要预算清楚,还要考虑各方用钱额度,一笔一笔的往外调拨。”

    韦坚直接骂道:“你放什么屁呢?你能做的了主?”

    王鉷看向李林甫,李林甫下巴轻点,于是王鉷笑道:

    “子金放心,这个钱,我给你想办法。”

    韦坚撇了撇嘴,既然李林甫已经搬出圣人来压他,他也不敢过于反对,否则到时候圣人去不了华清宫,都会赖在他身上。

    虽然他觉得,圣人英明,不会责怪他,但是他也想将工程搞好了,博得圣人欢心。

    “五天,五天之内,我要见到八万贯,否则的话,你们从哪征募的工匠,就让他们回哪去,我一个不用,”韦坚道。

    王鉷点了点头:“八万良钱,五天之期,一定如期交付子金手上。”

    说话和办事,从来都是两回事。

    自古以来的工程,在结款期限上面,欺骗的属性都非常高,有时候合同都不管用。

    最常用的就是一些模糊数值,比如一两天、三五天、一两个月,三五个月,这些数值不能从字面上理解了。

    一两天不是一到两天,三五天也不是三到五天,甚至可能是无限期。

    而王鉷不是在言语上下套,而是五天时间,劳工已经征调上来了,这个时候不给你钱,你也没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而王鉷也不会完全不给,会一点一点的往外吐,催我五回,我给你一回钱,拖到工程完毕之后,一个大子也不会再给了。

    他从裴冕那里得知,韦坚最近在作死呢,频繁来往于大将军府,王忠嗣是你能交往的吗?

    接下来,李林甫又主持商议了一些具体细节之后,直接下令,立即派人星夜出城赶赴周边郡县,通知各地方官,配合朝廷招募工匠。

    十万人,确实不好征调,但是怎么说的,只要工资到位,二十万也好征,主要是看钱说话。

    而李林甫呢也画下大饼了,户部拨款四个字,字字千金,国家信誉永远不能丢,到时候他会说,户部如数拨钱,但是都被韦坚贪了,你们不信?那我去抄家让你们看看。

    会议结束之后,李林甫返回自己的寝室,儿子李岫也从外面回来了。

    他被派出去,是打探消息去了,因为李林甫知道,圣人突然有这样的安排,绝非无缘无故,定然是有原因的。

    “打听清楚了,杨三娘带着元载进过宫,就在昨夜,”李岫小声道。

    李林甫顿时狂喜,看样子问题就出在元载身上。

    他在宫里有人啊,别人都是巴结高力士等巨宦来谋求上进,但是李林甫不需要上进了,所以他收买拉拢的,都是一些看似无足轻重的小宦官。

    而这样地位卑微的小宦官,能够提供给他的信息也非常有限,无外乎都有谁出入禁中,宫里发生了哪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但是这样的消息对于李林甫来说,是非常有用的。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在内侍省那些小宦官身上,是花了大价钱的。

    李林甫沉声道:“通知薛兼训和盖擎,让他们查一查,这个元载最近都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一定要查清楚,对了,让右金吾的人也派人调查,如果为父没有猜错,韦坚的死期快到了。”

    李岫双目放亮,激动道: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是否需要让十八郎也知道?他也许能帮上忙。”

    李林甫摆了摆手:

    “不要让他掺和,他的身份比较敏感,这一次我们一定要一举搞死韦坚,不能让他再翻身了,断了这条臂膀,李亨还能拿什么跟我斗?”

    “不是还有王忠嗣吗?”李岫愣道。

    李林甫笑道:“他敢吗?这一次韦坚逃不脱,他也得跟着掉层皮,圣人对韦坚开刀,就是要警告王忠嗣,他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了,又有何惧?”

    李岫听明白了,感叹道:

    “这个韦坚,他到底是想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能这么干,他偏偏就干了,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李林甫摇了摇头:

    “不是糊涂,是没办法了,隋王来势汹汹,声望渐隆,太子威望大跌,这个时候不设法扭转,就扭转不过来了,他也是被隋王逼急了。”

    “狗急跳墙?”李岫道。

    李林甫哈哈一笑:“就是这个意思。”

    “你再这么说,就给孤滚出少阳院!”

    少阳院,李亨再一次怒斥李泌。

    因为最近李泌频繁在他耳边说韦坚的坏话,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坏话,就是希望太子劝阻韦坚悬崖勒马,不要再与王忠嗣接触。

    李亨怎么可能答应呢?他这个人比较自私,不愿自己冒险频繁与王忠嗣见面,免得他爹猜忌他,所以指使韦坚去暗中接触,如果连韦坚都没有的话,他跟王忠嗣之间的联系,就会出现信息差。

    王忠嗣的性格,勇猛刚毅,寡言少语。

    这个人不是话痨,他说话是很少的,李亨与王忠嗣在一起的,也是他说的多,王忠嗣说的少,本来就很难见面,见面话又少,这还怎么沟通嘛?

    只能是靠着外面的人,帮他不停的传达信息。

    他最近已经是心绪不宁,坐立不安,只觉四面楚歌,威胁不仅仅来自于李琩,还有十王宅内。

    八月初五,是圣人的圣诞,千秋万岁节,以往这个节日,十王宅所有的亲王,都会将自己给圣人准备的礼单请他过目。

    为什么呢?因为别人不能送的比他多,比他送的好,这就好比领导家里办事,你随礼不能超过你的办公室主任。

    但是呢,今年到现在了,十王宅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派人问过,一个个的都说还没准备好,这是扯淡呢,日子都快到跟前了,没准备?

    不是没准备,是要跨过他,也就是说,这些人已经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他们不会再顾忌他,也要在父皇面前争宠了。

    这会让他有一种被孤立、被轻视的危机感。

    李泌闭目站在一旁,内心无奈至极。

    他唾沫都快流干了,劝不住啊,一开始他就提过建议,先设法将王忠嗣留在京师,只要王忠嗣在,无需交流,李林甫和李琩就不敢做的太过分,但是太子不听啊。

    太子认为,将王忠嗣留在京师的难度太大了。

    没错,难度是大,但是你为什么偏偏要选个风险最大的呢?

    人家高将军从一开始拦阻韦坚进十王宅,就已经暗示了,你们不听啊。

    而李泌也是耿直,直接来了句:

    “若是太子继续放任韦坚如此,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李亨顿时暴怒:

    “乳臭未干,你还真以为你可以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张九龄不过是在吹捧你,你真以为你是神童啊?”

    李泌可不会因为太子骂他,就不忠心了,古人一般不会因为挨打挨骂而改变立场,背叛,一般是来自利益。

    只见他义正词严的驳斥太子道:

    “长源初见太子时,便跟太子说过,您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事到如今,我依然这么认为,但是太子若是继续这么执迷不悟,那么乾坤扭转,也并非没有可能,您可以犯错,所以您才一直在犯错,隋王不敢犯错,因为他一步错便是步步错,因此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出错,长此以往,攻守易型了我的太子。”

    李亨听完更是大怒。

    别人驳斥他,他看在对方的官位和声望上,还能容忍一二,李泌竟然也敢轻慢他了?

    孤的威望已经跌到这个程度?一个幕僚都敢这么跟他说话?

    “忠言逆耳,太子不信我,请召见崔侍郎,贺监等人来此,李泌自会证明,韦坚真的错了,”李泌大急道。

    李亨会听吗?不会的。

    但是他也真是命好,偏偏这个时候,李静忠进来了,说是崔氏兄弟求见。

    也就是中书舍人崔琳和太子詹事府詹事崔珪。

    “行,你不是要证明自己吗?”李亨狠狠瞪了李泌一眼:

    “孤看你怎么说。”

    崔琳一进门,直接便来了一句狠的:

    “韦坚要出事了。”

    李亨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整个人愣在当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李泌闻言,赶忙上前扶着一脸匆忙的崔琳二人坐下,道:

    “发生什么事情了?”

    崔琳擦了额头的冷汗道:

    “李林甫突然要招募十万工匠帮着韦坚加赶工期,这是完全不合理的,水利工程,是不能着急的,急了必然出事,先不说最后出了事,肯定是韦坚来背,就怕此项决策,背后是在针对韦坚。”

    李泌一听这话,浑身一震,道:

    “圣人要杀韦坚。”

    崔氏兄弟同时一愣,互相看了一眼后,崔珪道:

    “我们也有这方面的猜测,但是总觉得,似乎可能性不大。”

    李亨瞧不起李泌,不代表别人瞧不起,事实上,太子党很多人对李泌都是非常推崇的,别看人家年纪小。

    张九龄、严挺之、韦虚心、张廷珪都很看重李泌,一个人称赞你,也许你还不算优秀,一群人称赞,那是绝对优秀了。

    如今李泌破口而出的猜测,是崔氏兄弟谈论许久才猜到的一种可能,可见人家反应有多快了。

    太子已经是呆若木鸡了,他的思维已经跟不上了。

    接着,崔琳又详细的将事情解释一遍后,道:

    “情况非常危急,必须立即设法应对,韦坚出事了,对大家都不好。”

    太子一愣,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坐回自己的位置,然后一脸歉意的看向李泌:

    “长源请坐,刚才是孤失态了。”

    崔氏兄弟俩一脸懵逼,听不懂太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能猜到,李泌肯定是挨骂了。

    李泌并不着急,思忖片刻后,揖手道:“事情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长源认为,三策可解。”

    李亨现在对李泌,已经非常有信心了,闻言赶忙道:

    “长源快说。”

    李泌缓缓道:

    “其一,立即派人送信大将军,让他即刻寻到韦京尹,然后狠狠的鞭打京尹一顿,下手要狠,要让人觉得,两人有深仇,而且是无法化解,圣人问起来,就说是韦京尹频繁求见,希望请大将军针对右相,大将军认为他是在拉帮结派,所以鞭打之。”

    听到这句,崔琳揪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看样子李泌完全切中要害,知道病根在什么地方。

    圣人不怕你拉帮结派,但是你不能拉错人。

    只要王忠嗣能与韦坚划清界限,那么韦坚的危险就消失了,因为圣人不会因为韦坚想对付李林甫而治他。

    与王忠嗣闹掰的韦坚,圣人是不会将他怎么着的,因为没有威胁了。

    接着,李泌继续道:

    “其二,韦京尹要第一时间入宫,奏明圣人赶制工期的利弊,痛陈其害,请求圣人下旨,停止赶工,然后主动负荆请罪,承认自己拉拢大将军未果,太子妃在,圣人不会将他怎么样,最多训斥一顿,免去一些职事。”

    “其三,太子也要入宫,但不是为京尹说话,而是请圣人以祸乱朝廷、结党营私之罪赐死京尹,这三步,顺序不能错,趁着工部刚刚开始征募工匠,眼下还有挽回的机会。”

    李亨一愣,目瞪口呆的看向崔琳,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主意了。

    崔琳赶忙点头道:

    “此乃上上之策,只要办妥,危机自解。”

    李亨还是有些犹豫,因为他了解他的爹,他爹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因为他爹也了解他,知道韦坚是受他指使。

    “太子不能犹豫了,当下就需尽快去办,”崔珪催促道。

    李亨嘴角一抽,下定主意,找来李静忠,让其火速去寻王忠嗣,让王忠嗣先走第一步。

    而李泌也会出门,他会等到韦坚挨揍之后,劝说韦坚入宫。

    至于李亨,则是在少阳院等待即可,等着入宫请罪。

    王忠嗣不是那么好找的,这个人是个街溜子,在家里闲不住,在长安唯一的职事左羽林大将军,又不用点卯,所以他的行踪是不固定的。

    他找过萧嵩和杜希望,希望两人趁着千秋万岁节面圣的机会,能帮太子说几句话。

    但是这两人都没有答应,一个装傻充愣,说自己老了,糊涂了,不记事了,担心会在圣人面前说错话,别没帮到太子,反而给太子惹麻烦,一个竟然直接反过来劝王忠嗣不要趟这趟浑水。

    因此,王忠嗣切身的感受到,李琩威望过盛,已经让很多人在回避这场纷争了。

    这就叫软实力,人家统领大军大败吐蕃,但是太子连少阳院都出不来,一个的能力有目共睹,一个还看不出有多大本事,这样的情况下,谁敢轻易站队。

    而今天,王忠嗣来探望信安王,这一次,他不会去请求对方帮助太子,而是希望李祎能帮他解惑。

    实际上,他没必要请李祎指点,因为李祎的生平,就是最好的参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