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擎也是世家出身,只不过老盖家在大唐算不得门阀,族内想要混进那座皇城,不容易。
不像人家京兆韦,旁支都能进去。
走不了行政路子,那么想要往上爬,就只有走军方这条路,盖嘉运已经非常牛逼了,担任藩镇节度使足足有十年,但即使如此,他也只能在西北三镇来回调任,回不了长安。
那么他对长子的寄望,还是走军方路子,因为朝中没有血缘亲属,即使进去了,也站不稳,甚至一个不好,都得家破人亡,哪比得上节度使独霸一方,逍遥法外。
但是王难得就不一样了,琅琊王的巅峰时期在魏晋南北朝,有“王与马,共天下”一说,眼下虽然落魄的不成样子,但仍属门阀之列。
何况王难得还有一个非常大的优势,他是储君的人,那么储君继位之后,他就是天子元从,有皇帝罩着,必然在中枢有一席之地。
所以王难得父子是铁了心跟着太子混,将李琩视为绝对的敌人。
盖擎今年三十二岁,王难得二十九岁,相差不大,都处在巅峰时期。
按照军中惯例,像他们这类比武,一般就三种,枪、刀、摔角。
两人非常有默契的都选择了短枪。
盖擎是不会跟对方摔角的,如果在军中倒也无妨,但是在长安,他豁不出去这张老脸,因为太粗俗了,不雅观。
两人轻装上阵,都是双手握枪。
“有失礼数,盖将军海涵,”
王难得也知道按照自己在军中的资历威望,实在不够格挑战对方,今日之事传出去,基本可以确定,河西那边会看他很不爽。
“无妨,待会丢人的又不是我,”
说罢,盖擎猛地踏出几步,双手握枪横劈出去,王难得赶忙格挡。
“当当当当”的声音密集响起,校场中的两人,脚下尘土飞扬,他们出手极快,目标都是对方的脑袋,也就是上三路。
上三路指鼻、眼、耳,属于要命致命招,下三路是腹、裆、腿,属于废人招数。
可见两人一开始,就是打算弄死对方,比河西兵与飞龙军的较量,狠多了。
枪,主要是刺击,但是刺击有一个短板,那就是一旦落空,无法短时间内改变动作,容易露出空门,这是非常致命的。
所以两人都没有刺击动作。
枪的招式有拦、拿、扎、刺、搭、缠、圈、扑、点、拨,上手极难,所以有十年练刀百年练枪一说。
这样的近距离拼杀,考验的全身每一个部位的协调性和连贯性,两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拼杀经验丰富,这一口气,便足足打了一刻钟。
直到盖擎主动后退几步,左右脚缓缓移动,做出防御姿势,以此来缓一口气。
王难得也快没力气了,所以见到对方主动后退,他也赶忙借机调整自己的气息。
这就好比拳击擂台上,拳手们打完了一回合,需要恢复体力。
盖擎自从来了长安之后,疏于训练,一门心思想着生儿子,精气耗费颇巨,体力上差了些,而王难得最近一直在东宫帮着李嗣业训练飞龙军,可谓状态正佳。
不过他也是如临大敌,方才一番激战,他已经深深的感受到盖擎手臂上的力道有多么的恐怖,好几次击打在一起,震的他虎口都发麻了。
盛名之下无虚士,对方的实力果然不是盖的。
看台上鸦雀无声,即使两人眼下什么都没做,所有人也是屏气凝神注视着场内。
接着,盖擎再一次主动出击,狠狠一枪劈砍出去,带着一股劲风朝着王难得耳侧击去。
这一下力道刚猛,如果选择格挡,王难得必吃大亏,只能是迎击来化解力道。
“当”的一声,王难得只觉双臂一震,身体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握枪的双拳稍微松了一下,以化解从手掌传来的酸麻感,而此时的盖擎已经又是一枪劈头而至
“王难得不是对手,刚才若非将军体力不支,王难得已经输了,”
脑袋现在还是嗡嗡响的王人杰已经回到河西兵这边,关注在场内的动向,等到两人第二回合结束,他才吁出一口气道:
“将军在长安的时间久了些,平时骑马都少,久坐公衙处理事务,这是虚了啊”
老黄狗在一旁笑道:
“可不是嘛,你看他那头汗,从前可没见过才打这两下子就没体力了,那个王难得也是徒有其表,杀个郎支都,被人捧上天,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我看呐,他都不是你的对手。”
王人杰摇了摇头:“跟我年轻时候差不多,但眼下,我肯定是不成了。”
能被盖嘉运起了“人杰”这个名字,就可见王人杰年轻时候有多牛逼了,他这个人虽然专情,但是跟自己情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是纵欲无度,一晚上能有七八回,次数非常频繁。
所以在军中,都调侃说,他的情人之所以都早死,就是被王人杰给耗死的。
不过眼下他不行了,年轻时候不懂事,把精元都耗光了,少来不知那什么贵,老来对着那什么空流泪。
场内,两人直到第三回合,王难得才终于在盖擎大开大合的威猛招式下觑得一丝机会,一枪狠狠拍在盖擎的左臂肩骨上面。
这一下非常狠,盖擎吃痛之下,肩膀也是不由自主的抖了抖。
两人的拼斗,与梅威瑟对战帕奎奥如出一辙,一个是频频主动出击,招招狠辣,一个是游走抵挡之间,寻求机会。
场面上,毫无疑问是盖擎占优,但是大家都清楚,那一枪挨的,盖擎绝对是吃了大亏的。
枪杆以蒺藜条为上,柘条次之,枫条又次之,都是密度极大的木料,有其劲如铁,其力重矣一说。
与老百姓家里常见的柳松木棒区别非常大,可以说完全就是两种东西,同样的长短粗细,上品枪木能比寻常木头重一倍。
脑袋上挨那么一下,感觉与铁棍没什么两样。
要不是因为盖擎身体肌肉虬实,卸去了不少劲力,这一棍足以打断他的骨头。
那么从这一刻开始,一直被动的王难得转为主动,开始疯狂出枪,压制盖擎。
而盖擎因为肩头传来的剧痛,左臂已经连三成的力道都使不出来了,被逼迫的连连后退。
李琩一颗心也悬了起来,随时准备叫停比赛。
他是绝对不能允许盖擎出事的,无论如何都不行,于是他吩咐马敦和徐少华,只待他打出信号,马、徐便立即入场扯开两人。
李隆基有一点没有说错,那就是盖擎心高气傲,所以他是不会认输的,他也不能允许自己输给对方。
只见盖擎紧咬牙关,像是瞬间打了肾上腺素一样,口中暴喝一声,立住脚步,短枪挥击迅猛,大有一往无前之势。
“真虎将矣!”看台上的李隆基也被盖擎折服,拍着大腿赞叹道: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朕要的就是这样的猛士。”
说着,他侧向一旁,吩咐吴怀实道:
“你下去,随时准备叫停。”
吴怀实点了点头,迅速向下面跑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王难得扛了几个回合,终于扛不住盖擎过于刚猛的力道,被人家一枪拨开枪杆之后,以枪尾戳在了他的鼻梁骨上。
鼻子这个部位是很要命的,因为一旦被击中,那股酸痛到全身的感觉,会让人暂时失去战斗力。
王难得挨了这么一下,又遇上盖擎这样的对手,基本等于玩完了。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也就是刹那之间,盖擎一枪横扫,狠狠拍在他的耳侧。
“嗡”的一声,王难得两眼一翻,身体斜着栽倒在地。
虽然在前一刻,看台上已经发出不少声音,“放肆!”“停手!”“留人”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都是在叫停这场拼杀。
盖擎早就上头了,压根就听不见,一枪击晕王难得之后,他枪头倒握,瞄着对方胸口就要刺下去。
真要刺下去,王难得这条命也就交代了。
李琩已经带人冲入场中,他必须阻止,这可不是开玩笑,王难得是带着斩将之功回的长安,死在兴庆宫,传到吐蕃会成为笑柄的。
眼下谁都不能动王难得。
但是李琩与盖擎之间的距离还是太远了,虽然口中也在大声呼喊阻止,但是他也清楚,盖擎眼下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不是他不听劝,而是精神过于集中,压根就听不到。
所以李琩只能寄希望于距离盖擎最近的吴怀实。
吴怀实速度极快,脚尖点地像是短跑运动员一样,拼尽全力在最后关头抵达,猛地一个飞扑,抱着盖擎滚倒在地。
有这一下阻拦,其他人也都纷纷赶到。
李嗣业那边赶紧救人,与赶来的河西兵之间瞬间剑拔弩张,两边直接在场内形成对峙,局势非常紧张。
“滚开!”
李琩朝着飞龙军一声暴喝,李嗣业下意识的后退几步,赶忙摆手示意己方后退。
吴怀实将盖擎交给马敦之后,起身立在两派人马中间,目光冷冽的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双手做出令双方后退的动作,算是将局势彻底控制住了。
他代表圣人,冒犯他,就等于冒犯圣人。
李琩这才返回看台,登上台阶之后,主动请罪道:
“并非盖擎之错,刀剑无情,收不住的,两人拼杀沉浸其中,难免癫狂一些,听不到耳外之声,也是正常的。”
但凡上头过,暴怒过的人,都有这样的经历,一上头,跟人打了一架,事后回想起来,发现自己是怎么打的,他都记不得了。
用科学的说法来解释,是因为你的身体处于高度紧张和兴奋状态,导致记忆中枢暂时无法准确地处理和存储信息。
很多人也都站出来为盖擎说情。
李隆基微笑摆手道:“情有可原,方才形势,双方都是骑虎难下,朕能理解,此战就此作罢,着二人各自养伤。”
李林甫赶忙道:
“盖擎之威猛善战,正代表我大唐边关将士之勇猛不退,臣以为,非但无错,还需嘉奖,试问,战场上与敌人厮杀,怎么可能做到手下留情呢?”
这倒是句实话,藩镇军士在战争期间,遇到敌人全部都是下死手的,能弄死你,绝不会只让你伤着,关于这一点,身体都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了,本能的就是要弄死你。
盖擎出身藩镇,与敌人拼斗,杀人完全就是本能。
这句话就等于是举荐了,而李隆基也在等一个提拔盖擎的机会,既然宰相推荐,那么机会正好。
“拜盖擎为左领军大将军,以示嘉奖。”
李祎本来还想反驳一下李林甫,因为他也听出李林甫是在举荐,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圣人便已经当场册封。
那就没办法了,难道还能让圣人收回成命?我没那个本事。
他无奈的看了太子一眼,发现太子已经是精神恍惚了。
场内,内侍亲自过来宣读了旨意,盖擎咬牙忍着肩膀上的剧痛赶过来拜倒谢恩。
李隆基安慰了一番后,便令太子看护王难得,直到对方伤势恢复。
盖嘉运一直以来都是李隆基心头的一根刺,所以才让盖擎进京做人质,如今扶持了盖擎,其实还是给盖嘉运的烟雾弹,镇定剂,好安对方的心。
你看,我对你儿子不错吧,今后我罩着他,你老老实实在河西给我办事。
这场比武终于结束了,随着圣人离场,大家也都在相继离开。
咸宜第一时间找到他哥,提及了方才发生在郭淑身上的事情,道:
“待会出宫之后,怕不是会有些冲突,我的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就等阿兄一声令下,咱们就跟他们比划比划。”
李琩笑了笑,对此不以为然,这种冲突,你找再多手下也是白搭,他们敢打亲王王妃公主?
只能是他们兄弟姐妹之间互殴,外人谁也插不了手。
所以李琩朝李琦道:“准备好了,咱们兄弟待会杀将出去。”
“我等着呢,”李琦咧嘴冷笑。
盖擎伤的不轻,眼下已经是疼的脸色煞白,好在一旁的太医说了,骨头没断,但有可能裂了,需要长时间的修养。
“幸亏吴将军将你拦住了,否则事态就严重了,”李琩余光发现吴怀实朝这边走来,故意对盖擎说道。
盖擎点了点头,看向走近的吴怀实,点头道:
“多谢吴将军了,险些铸成大错。”
“正常正常,谁都有这种时候,”吴怀实摆手笑道:
“既然挑战,胜负都得认,王难得醒来并未计较,还希望盖将军也不要在意。”
他是探视过王难得之后,才过来这边的,至于王难得究竟计较不计较,肯定计较,我特么都差点死你手上了,我能不计较吗?但是嘴巴上可不能说实话。
与盖擎寒暄几句后,吴怀实朝李琩道:
“待会不要闹得太大,圣人知道了,对谁都不好。”
“吴将军只是跟我这么说吗?”李琩笑道。
吴怀实点了点头:“因为我知道庆王他们没你狠,担心你下手没轻重。”
“我也担心自己上头啊,”李琩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应对方。
吴怀实无奈的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走了。
皇子们之间的冲突,他管不了,因为圣人没有授意他去管,他和高力士终究还是差距很大的,高力士很多事情不需要请示,但是吴怀实不行。
在兴庆宫,肯定是打不起来的,不然挨打的是他们。
李琩他们出宫之后,就在胜业坊和安兴坊中间的大街上,见到庆王他们。
眼下的这条主街,已经被净街了,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除了值守的卫士之外,便只有亲王公主以及他们的随从护卫。
太子李亨心情差到了极点,已经提前一步返回十王宅,不想掺和。
但是李璘留下来了,他要看热闹,顺带将发生的事情回去描述给太子听。
老好人荣王李琬,挡在两拨人马中间,苦着脸朝李琩道:
“都消消气,不是什么大事,血肉至亲,冤家宜解不宜结,十八郎,给我个面子,绕道吧。”
他劝不动自己的兄弟,只能来劝李琩。
李琩对老六李琬是很敬重的,他这个哥哥除了嘴碎,没有什么缺点,但是今天这件事,无关给不给面子,他不能允许自己的妻子受辱。
这是正妻,身份是非常崇高的,妻子受辱,丈夫如果不出头,会被人耻笑。
“六哥你走吧,今天不关你的事,窦氏站出来给四娘道歉,我今日便算作罢,如果不道歉,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找谁的麻烦,”
李琩抬步就往前走,身边跟着妻子、弟弟、妹妹,盖擎在后面拦着王府侍卫与河西兵,毕竟他们如果动手,性质不一样。
别说王人杰了,武庆这种家臣都不敢对亲王动手。
郭淑也是个狠人,毕竟是军方家庭出身,抬手便将自己头顶的一支金发钗握在手中,表情狠辣。
李琬见状,赶忙过来一把抓起郭淑袖子,去夺那支金钗,道:
“弟妹给我,不要闹大啊,明明就是小事嘛,何必呢?”
李琩也没有去拦李琬,毕竟那支金钗真能刺死人,他也担心郭淑玩过头了。
咱们这个才叫点到为止,可真的不能玩出人命来啊。
“也不知你从哪找来的这个乡妇,泼皮一个,”庆王琮冷笑着盯着越走越近的李琩,道:
“一家子从上到下都不知礼数,辱骂兄嫂,还敢动手?你管不住她,我今天替你管管她。”
李琩还以冷笑:“什么时候轮的着你管了?”
“我可是你的长兄?”李琮顿时怒道:
“你敢不听我的?”
李琩停下脚步,冷冷道:
“你是长兄吗?我的妻子见过你几次,你去过隋王宅几次?她都不认识你,在你看来,四娘是殴打兄嫂,在我看来,实则是教训泼妇。”
说着,李琩看向站在李琮背后的窦氏,故作惊讶道:
“哟,破相了啊?”
“李琩!你目无长兄,乱了国法家法,”窦氏咬牙道:
“今天你长兄教训你,父皇也不会偏袒。”
“看谁教训谁!”说罢,李琩直接便冲了过去,一脚踹向李琮。
场面顿时混乱。
李琮、李璲、李璬三个人,加上自己的媳妇妹妹加入战团,李琩这边,郭淑、咸宜、杨洄、李琦、武氏也毫不示弱,冲过来与人厮打在一起。
李琬、李璘、李瑝是三个拉架的。
李琩这边人数虽少,胜在年轻和狠劲,他这边一个比一个狠,咸宜下手狠,郭淑更狠,两个人死命拽着窦氏的头发,啪啪的往对方脸上扇巴掌,男人不便过来拉扯,惟有王妃和公主们加入进来,有的在拉,有的在踢打咸宜二人。
剩下的侍卫奴仆,全都站在外围,一个不敢上前,甚至需要转过身去回避。
这里位于安兴坊与胜业坊之间,李琩的家在安兴坊,所以韦妮儿和杨绛收到消息后,也赶紧过来帮忙。
两拨人人数虽有优劣,却也打了一个旗鼓相当。
也就是宁王家里的人都去服丧了,否则李琎、李瑀、李琳他们也会加入进来,这哥仨和李琩是实质上的亲兄弟。
周边里坊住着的不是王,就是公,听到动静之后,也是纷纷过来拉架。
嗣岐王、嗣申王、嗣薛王、嗣虢王、嗣蒋王、乐安王、荣阳王、博陵王全都过来拉架了。
就连杨玉瑶都来了。
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的斗殴,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过来拉扯而宣告结束。
郭淑彻底爽了,虽然身上挨了不少下,但大多无碍,因为她挨的打,都是女人打的,还是养尊处优的女人,最狠的招数也就是拽头发了。
男人跟男人打,女人跟女人打,女人可以打男人,但男人不能打女人。
出了胸中一口恶心,郭淑只觉自己浑身舒畅,高高兴兴的与丈夫返回了一墙之隔的安兴坊。
她以前完全不知道,皇室成员还能这么互殴,今天也算是有了经验,那么将来再遇到这些人,也就不用跟他们客气了。
隋王宅,几名贵妇的发髻全都乱了,坐成了一排,每个人背后都有两名侍女在帮助她们整理发髻,这个过程是非常漫长的,女人头发越长,整理起来越麻烦。
杨玉瑶无奈的坐在一旁,不停的苦笑。
武明堂则是一脸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