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周围立有番旗,十六卫北衙的凤旗、飞黄旗、吉利旗、兕旗、太平旗都有。
李适之就是以旗帜来判断风向和风力,而且需要观察很久。
因为风,一直是在变换的,你如果不能恰到好处的把握准了,偏斜是百分之百的事情,尤其是白尾大箭,因为箭羽多,所以受风力影响也更大。
李适之观察一阵后,弯弓搭箭,箭头斜指天空,整个人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只有衣摆在风的影响下轻轻吹拂。
随后,松弦。
箭矢发出一声奇妙的声音,啾的一声被射向天空,眼睛好使的也随着箭矢划出那道抛物线一起转动着脖子。
叮的一声轻响,箭矢正中侯架。
盖擎脸颊一抽,下意识侧头道:
“长安射击之术已经玩到这种地步了?”
李琩叹息一声,摇头道:
“只是李适之而已,其他人没见过。”
较场和看台上,都是鸦雀无声,有些人是被震惊到了,觉得不可思议,无法相信,有些人则是看不清楚。
李琩和盖擎都是年轻人,眼神好,但是看台上很大一部分年纪大了,老花眼比比皆是。
所以李暐第一时间跑过去取侯架,好让圣人一观。
他这个级别已经非常高了,正常来说这种差事不应该他来干,但你要看他是为谁服务,为他曾经的顶头上司,如今的左相。
李暐抱着侯架登上看台,展示在李隆基面前,高声道:
“禀圣人,此箭获!”
侯架上,白羽大箭已经将圆心击穿,箭头穿过木板三寸有余,由此可见,传言李世民可以射穿门板,也不是太夸张。
“你呀,你呀,”李隆基指着李适之哈哈笑道:
“国事之重,竟未荒废技艺,可见太宗之训,你没有忘记,很好很好。”
李适之连忙谦虚。
其他人也是纷纷向李适之道贺,一时间,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今天的主角本不该是他。
李适之大出风头,最不爽的肯定是李林甫,只见他笑呵呵道:
“左相的时间还是宽裕的,可见闲暇时分,并未有一刻疏弃箭艺,不像臣,现在练字作画的时间都没有了。”
他是在暗讽,这个国家都在我肩膀上扛着,李适之国事重个屁,他闲散的很。
李适之听到这句话,赶忙道:
“藩镇仍需精习弓矢,臣以为,今年的武举,最好都安排至边关,若我戍边健儿皆精习此术,边患无忧矣。”
李隆基闻言抚须大笑,李林甫则是一脸鄙夷。
为什么呢?因为李适之这句话就是在提要求,提要求,很多时候是不需要明着说的。
饭桌上,孩子说:爸爸我口渴了。
他其实不是要喝水,而是想喝健力宝,明白的家长都知道这个时候孩子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李隆基自然清楚,于是微笑点头道:
“武举的铨选与授任,朕就交给你,今年中举者如何安排,你要把好关。”
“臣定不会辜负圣人,”李适之赶忙道。
李隆基点了点头,朝吴怀实道:
“传阅侯架,让他们都见识见识左相的箭术。”
铨选四贵,曾经是李林甫、牛仙客、卢奂、陈希烈,如今李适之既然顶替了牛仙客的职位,那么按理说,也应该接手铨选之责,他平时也一直在争取,可是李林甫抓的很紧,不放。
铨选的权力,跟本职官还不一样,没有俸禄、没有办公地点,是特殊职位,它需要圣人亲自开口赐予,李适之今天就是借着这个机会,跟圣人要好处。
安排官员,分为好几大类,武举只是其中一小项,看起来似乎微不足道,但如果中举者全部安排至边关,那可就不一样了。
崔圆是武举,在长安官职也不低,但根本显不出他来,郭子仪也是武举,在边关却手握重兵。
如果今后的武举全部由李适之安排,那么未来四五年内,他将在军方培植出一股庞大的势力,这可不是开玩笑。
所以李林甫当下的心情,已经和太子差不多了,但是他没有反对,因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反对圣人的心意,是不智之举。
可以私下里反应嘛。
李琩本来是听不到上面都说了些什么,不过吴怀实下来的时候,李琩问了问。
“这可是不小的权力,”盖擎小声道:
“等于是架空了兵部,又夺走了吏部的一份职权,今后藩镇节帅,都需要巴结讨好,左相今天收获极丰啊。”
盖擎刚才已经见到了侯架,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番,深觉此箭力道之恐怖,左相箭术之超群,实为当世第一。
人家既出了风头,震慑了军方,又拿到了将领任命之权,今天得好处最大的是左相啊。
李琩也是感叹李适之反应太快了,趁着圣人高兴,趁着自己大出风头,为长安贵族和十六卫挣回了脸面,直接便跟基哥提要求。
因为人家担心夜长梦多,打铁要趁热。
“不是什么好事情啊,”李琩叹息道:
“右相喜欢番将,但是武举大多为世家子弟,左相和右相在军方用人上面,会有不小的冲突,两人一个不好,容易分裂藩镇。”
盖擎也是脸色沉重的点了点头:
“番将于财政有益,汉将于国家有益,是要视形势做取舍的。”
没错,李林甫之所以重用番将,最大的原因是因为番将省钱,并不是历史上描述的,担心汉人将领从节度使转为宰相,分他的权。
那么为什么番将省钱呢?因为观念不一样,出身不一样,习俗不一样。
李光弼是契丹人,他爹李楷洛死后,葬礼依照契丹习俗归葬,并没有耗费多少,但是换成汉人的话,那是倾家荡产也要安排葬礼的。
在长安,借钱办丧事的情况层出不穷,即使是大家族也是如此,因为谁家都有穷亲戚。
陵墓是阴宅,而华夏自古以来最看重的就是宅子,阳宅和阴宅,在这上面花钱,是下血本的。
有些老百姓家里连个碗都没有,贵族的陵墓当中几千只瓷碗,瓷器不单单是日常用品,也是陪葬品。
那么问题来了,我没钱啊。
怎么赚钱呢?自然是依靠自己的职位。
盖嘉运是汉人,钱多的可怕,因为家大业大奴婢多,需要支援的穷亲戚也多,赚了钱就买田亩,买了田还不缴税。
而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呢,在长安连座宅子都没有,花钱的地方不多,自然对财物的欲望也就不大了。
当下财政的三分之一,都用来供应藩镇,钱多的地方必然贪腐严重,这是事实。
那么李林甫想要节流,自然就会选择对钱不太看重的番将,甚至会大力提拔番将成为节度使。
因为节度使在地方是军政一把抓,他们跟朝廷少要点钱,国家就可以在其它地方多用点钱。
盖擎的那句视形势取舍,就是关键所在,当下财政亏空,重用番将几乎不可避免,虽然这类人对大唐的忠心和归属感不够,但眼下这种情况,更看重的谁能省钱。
等到朝廷不缺钱了,那么就要考虑边防安全,必然削减番将数量,所以啊,政策是随着形势在不断改变的。
盖擎自己最清楚,他跟他爹到底搞了多少钱,王人杰担任衙内副将的时候,都敢挪用本部军饷,那么不受监管的盖嘉运挪了多少呢?
李琩的第一反应,是想到了安禄山,李适之肯定是不会重用此人的,但李林甫绝对会捧,那么安胖子还会不会像历史上那样起势呢?
校场内,传来阵阵的惊呼声,飞龙军和河西兵,也被李适之超神的箭术所折服,一群人围绕着侯架观摩,赞叹不绝。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很快结束,李隆基心情大好,已经在看台上与众臣饮酒了。
杨玉环的酒量也是相当可以,经常帮着基哥替酒,看台上已经不如原先时候严肃,轻松自由了不少。
杨玉瑶趁着这个功夫,来寻李琩,小声埋怨道:
“你个没良心的,到现在都没有去探望二叔,今晚务必去一趟。”
李琩闻言点头道:“我的错,三娘(韦妮儿)有孕,我不宜沾染病气,这才只让十娘代我(杨绛)探视,如今想想终究还是不妥的。”
“当然不妥了,”杨玉瑶也没有将一旁的盖擎当外人,直言道:
“又不让你见人,只要进了大门就可以,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你还不如人家盖将军,人家夫人也有孕在身,都过去探望了。”
盖擎呵呵一笑。
他现在巴结杨玉瑶巴结的可紧,送出去不少钱,一部分是给杨玉瑶本人的,一部分是经杨玉瑶的手献给圣人。
历史上杨氏三姐妹都可以安排官员了,被称之为:四方赂遗,日夕不绝,官吏有所请求,但得五杨援引,无不如志。
事实上,并不是她们有这个本事,而是因为官员们是在借她们的手给皇帝送礼,最后其实是皇帝安排的。
皇帝就不收礼了吗?怎么可能?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基哥做为有唐一代,日常开支最大的皇帝,他能不收钱,不收钱能花这么多?
盖擎眼下就是在走这条路,送出那么多钱,自然也是有收获的,今天刚开场的时候,圣人便召他过去垂询了一番,还嘉奖了一番。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圣人嘉奖等于什么呢?
等于你就快要升官了
王人杰与李嗣业的步击,可谓今日全场焦点。
硬碰硬,完全不顾性命的拼杀,那番血腥场面,以至于看台上不少贵妇人掩面回避,不忍直视。
两人接连换过三次兵刃,全都被他们恐怖的力道硬生生磕断,到了最后,就是肉搏。
王人杰终究上了年纪,吃不住李嗣业的虎劲儿,被一拳打在耳侧昏了过去。
这样的结果,李琩是满意的,只要人没事就行,王人杰钢筋铁骨的,恢复一段时间就好了。
“输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盖擎在得知王人杰伤势无碍之后,朝李琩道:
“李嗣业安西出身,并没有为少阳院争得多少光彩,太子就算想强行将其留在飞龙军,右相也不会答应。”
李琩点了点头,转过身看向太子方向,而同时,太子也正朝着他看了过来。
兄弟俩眼神接触,如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仇视之心被很多人看在眼里。
接下来比试继续,河西这边依然是压倒性的优势,那么这样一来,看台上很大一部分人,脸上越来越挂不住了。
就连基哥也已经是脸色铁青,因为飞龙军越是不堪,代表着他的四大禁卫军,也是这种水平。
午时,珍馐署负责摆宴,这个时候,五十场比试已经过去了近一半,河西胜十八场,输三场,有一场严格意义上还是输给了安西军。
北衙四军,南衙十六卫的主官,挨个的被李隆基叫上去训话,一个个的灰头土脸,跟孙子似的。;
李琩虽然听不到基哥都骂了些什么,但从那些人的表情上不难看出,肯定非常严厉。
妻子郭淑从看台上下来,来到李琩身边,夫妻俩低头说着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悄悄话。
郭淑的位置距离基哥比较近,所以都听到清清楚楚。
“王人杰为右龙武教练使,李嗣业入左龙武为教练使,杨玉贵妃提议,让盖将军入羽林,吴将军赞成,但是圣人似乎有些犹豫”郭淑小声的传话道。
李琩则是越听越兴奋,如果盖擎能进羽林军,那对自己来说,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但是他转念一想,基哥多半不会这么安排,禁军那是什么,那是自己人,盖擎在基哥那里,还没有被信任到这个份上。
李琩将这番话转述给盖擎之后,后者也认为绝对不可能。
盖擎心里清楚,他成为禁军统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李琩是皇帝,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李祎提议,让你跟王难得来一场,圣人同意了,不过你俩的级别太高,所以是点到为止,”李琩道:
“估计又是太子出的馊主意,让李祎出来当恶人。”
盖擎一听这话顿时皱眉,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
长安有侍射者,专门陪同皇帝射箭以及在某种场合奉旨表演,这无伤大雅,甚至颇有意趣。
但是两人对垒,又是这么高的级别,实在是不好看,因为说白了,这不就是打架嘛。
盖擎是完全不怵王难得的,他不高兴的原因,是觉得自己像小丑,被长安的这些贵人们随意摆弄。
老子在河西什么样的威风,来了长安当我是艺伎吗?
他是自尊心过不去,觉得被人轻视了。
而王难得就没有这个心理包袱,因为王难得还年轻,在藩镇的级别远不如盖擎,这次是借着斩将之功扶摇直上,还没有适应自己当下的级别,况且他已经在众人面前表演过如何刺击郎支都,这都是有表演经验的。
“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是圣人已经同意了,那就是改不了的,”李琩安慰道。
盖擎点了点头,冷冷道:
“此番受辱,必有回报,信安王安敢欺我?”
他们家不是李祎带出来的,而是王君毚,所以对李祎也谈不上多客气,一把年纪了干这种事,亏你还干过好几任节度使,
当然了,他嘴上骂李祎,实际上还是骂太子,只是埋怨太子的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那是大逆不道。
李琩也没有想到,基哥能同意这样的较量,看样子飞龙军被河西兵揍的这么惨,基哥脸上也觉得不好看,如果王难得这颗超新星能压一压盖擎,就等于是压了河西的威风,这么看的话,倒也说的过去。
主看台上,高力士的脸色是最难看的,因为基哥骂他骂的最多。
原因在于,飞龙军是高力士从羽林军剥离出来,一手创建的,别看名义上是程元振统领,实际上还是高力士。
程元振是宦官,高力士是宦官老大,有着明确的直属关系。
“丢人显眼,就属你们的俸钱最厚,却辜负了朕的期望,”李隆基低声骂道:
“太宗文皇帝的诫训还在影壁上刻着呢,他们每天都能看见,但凡要点脸,也不至于废物到这个地步,从今开始,每年从藩镇择选五十名矫健英武之士充入禁军,好好比一比,看看究竟比人家差在哪了。”
“老奴领旨,”
高力士的被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一番,其实内心毫无波澜。
因为他是在这配合圣人演戏呢。
圣人要让别人知道,他有多么的愤怒,但又不能对别人骂的太狠了,所以只能挑选高力士这个忠仆,杀鸡给猴看。
皇帝对军队,是非常顾忌的,所以他对待军方将领是恩威并济,要把握好力道,不能羞辱的太过了,也不能亲近的太过火,要有距离感。
李世民时期,皇城之内都有过禁军造反的险情,李隆基怎么可能苛待禁军呢?
但是他肯定是想改变的,但又知道他们改不了多少,所以才会在今天,任由河西兵羞辱飞龙军,同时也羞辱了四大禁军,期望他们知耻而后勇,有所改观。
左卫为十二卫之首,但是李琩却是最后一个被叫上去训话的。
他从登阶开始,就能感受到无数异样的目光投放在了他的身上,其中很多都带着怨气。
打人不打脸,这一次李琩算是打了很多人的脸,但同时也给了别人一种印象,那就是他的兵都很彪悍。
实际上,彪悍的就那五十个,而且眼下已经不隶属于他了。
“朕最近听到很多关于你的牢骚,”李隆基耷拉着脸盯着李琩道:
“你在左卫,每天都在干什么?”
李琩回话道:“回父皇,儿臣都是正常理事,并无异常之举,不知哪来的牢骚?”
“你告诉他,”李隆基朝着高力士摆了摆手。
高力士赶忙朝李琩笑道:
“内侍省有人说了,说十八郎在左卫,总是让嗣吴王李祗难堪,可有此事?”
李琩故作一愣,道:
“不知阿翁说的难堪,究竟何意?”
高力士直了直腰,淡淡道:
“就是被你架在了空处,得闲了。”
李琩点了点头:“如果是这个意思的话,确实是事实。”
说着,李琩朝李隆基揖手道:
“儿臣与李祗合不来,又敬他是长辈,不愿起了争执,这才让他赋闲,图个眼不见为净,不然他掣我的肘,我在左卫不好做事。”
李隆基闻言错愕,他也没想到李琩竟然都认了,他还以为自己这个儿子不会承认呢。
自打李琩被召上来之后,杨玉瑶便赶忙坐回了她的座位,就在贵妃后面不远。
李琩说完这句之后,圣人长久没有回应,于是她赶忙救场,扯了贵妃袖子一下,小声道:
“隋王与嗣吴王是怎么样一个辈分?”
她说话看似小声,实际上李隆基都听的明明白白的,而杨玉环肯定也不知道啊,于是好奇的看向李隆基。
别人的话,基哥不解释,但是贵妃眼下还在气头上,他是非常乐意哄回来的,于是笑道:
“吴王嘛,自然是李恪之后,李祗与朕同辈,是堂兄弟。”
杨玉环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而杨玉瑶见机赶忙道:
“那么这样算起来,也不算隋王长辈了,毕竟是小宗了嘛,哪有大宗敬小宗的?反倒是这个嗣吴王不敬隋王,有轻慢之嫌。”
杨玉环听了顿时蹙眉,佯装不满的责怪道:
“皇室宗亲,轮的着你插嘴?真是越来越不知轻重了。”
“欸~~”李隆基哈哈一笑,道:
“三娘说的也是在理的,皇室、宗亲,终究还是有区别的。”
说罢,他看向李琩道:
“朕在盯着你,今后别乱来。”
“儿臣不敢,”李琩揖手道:
“儿臣做事向来光明正大,从不瞒人,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诽谤之言,父皇心如日月,自然能将儿臣看的真真切切。”
他是在借机暗指原先时候,扣在他脑袋上的那些交构罪名,意思是,我要是真交构,就不会让人知道,人尽皆知了,那还叫交构吗?
“知道就好,”李隆基挥了挥袖子,道:
“下去吧,你选的这些河西儿郎还是好的,朕很满意,虽然他们让朕难堪了,但这样的难堪,朕接受。”
“儿臣告退,”李琩正要退下。
“等等,”杨玉环忽然开口了,道:
“武氏要在你府上住多久?”
李隆基顿时表情一僵。
李琩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于是瞥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给他回复了一个信号:赶紧走。
“回贵妃,臣不知道,比武就要开始了,臣还需下去安排,”李琩道。
杨玉环也不好意思追问下去,毕竟她与李琩的关系还是比较尴尬的,只能是点了点头:
“辛苦十八郎了。”